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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仪三:忘本的现代化走不远

来源:【长江日报】   时间:2013-07-16  浏览:

  十多年前,阮仪三拿着文化部的介绍信去乌镇做保护规划。乌镇是作家茅盾的故乡,转船湾河埠头很漂亮,古韵十足。当时调研和规划都是阮仪三自己贴钱。规划做好一年后,听说乌镇领导提出“旧镇换新貌”,理由是来看茅盾故居的人越来越多,没地方停车,要修一条公路。
  古镇本身很完整,十字形的街,要修公路不就把古镇景观给破坏了吗?阮仪三赶忙从上海坐长途车辗转到乌镇。说服不了乌镇领导,他跑到北京找有关部门,最后找到当时的全国政协城建组组长,发了一个“茅盾故居不能破坏它周围环境”的函给浙江省政协。之后又赶到浙江,请浙江省政协发文给当时的桐乡县政协。这样,修路的事暂停下来。
  仅过了一年,1989年,乌镇的公路还是修了。阮仪三两年后听说,震怒,无语。
  到了上世纪90年代,周庄、同里红起来,乌镇有了危机感,找阮仪三求解。阮仪三提出,要真保护,不是急功近利,古街要铺石板,老桥都要恢复。亡羊补牢,乌镇总算保护了下来。
﹃不受欢迎的人﹄
  1934年出生的阮仪三,是上海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的博导,现任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家委员会委员、同济大学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
  上世纪80年代以来,阮仪三促成了平遥、周庄、丽江等全国多个古城镇的保护,人们称他“古城卫士”、“古城保护神”、“都市文脉守护者”。近年来,他痛批“古城重建风”,炮轰“假古董”,常为破坏古城镇的事动怒,不给城市管理者留颜面,以至于一些地方政府称他为“不受欢迎的人”。
  1961年,刚刚大学毕业的阮仪三,借着帮老师编写《中国城市建筑史》的机会,跑遍了全国,一路走来,他被众多保存完好的历史遗迹深深折服,然而之后几十年,故地重游,常看到曾经完整的历史遗迹已经或正在遭遇破坏。
  阮仪三说,大规模的古城镇破坏在上世纪50年代和80年代,90年代破坏加速。1979年,他和一名助手上九华山搞规划调研。九华山上那些安徽民居式的庙宇,与山形地貌结合在一起,一半山洞一半庙,造型独特,这些庙宇是自唐朝到清末积累下来的。后来,那些寺庙和山林环境遭严重破坏,没人管。阮仪三前去阻止,夜宿寺庙,半夜被叫醒逃命,跑到后山顶,看见住宿的庙前满是火把、电筒。他说,那次要不是老和尚报信,说不定就被打死在九华山上了。
  后来下山找青阳县的官员,哪知道县长不管,林业局长不管,管理处不管,阮仪三直接向安徽省领导发电报反映情况,他们对这事很重视,后来就查处了那批人,包括不管事的官员。
  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从上海到江苏平望再到浙江湖州的交通线上,都是非常典型的江南水乡城镇。如柳亚子的故乡江苏黎里镇,很有古镇风味:河的两旁是石板街、过街楼,镇里有很多很好的大宅。阮仪三说,那时,去古镇游说“规划保护”,基本上处处碰钉子,碰得头破血流。
  一次他从上海跑去跟某个镇长讲,要帮他做规划。去的时候,他还把江苏省委开的介绍信给对方看。镇长说他们不要规划,他们这儿建设得很好,不要你们知识分子跑这儿来多管闲事。这里不欢迎你们来实习,请你们赶快走。阮仪三还想争辩几句,镇长就双手把他推出门去,还在院子里大吼一声:“这两个上海人,食堂里不要留饭给他们,不要卖饭票给他们。”
记者万建辉
拆不拆古城︐领导决定
  阮仪三说,调研中,他强烈感受到不少古城镇的管理者们,大多不了解老古董的价值,更无心去保护它,甚至还想方设法去改变它,认为拆旧建新才是正确的发展方向。作为古城镇的专业研究者,能保住一个是一个。
  1958年发生一件重大的事件就是拆北京城墙,虽然当时梁思成和林徽因都极力阻止拆迁,但最后还是没能改变北京城墙被拆的命运。自此以后,全国掀起一片拆城风。当苏州城墙面临被拆迁的时候,阮仪三所在学校的教授、学生们还赶去理论制止无果。当时苏州领导说,北京都拆了城墙,况且现在革故鼎新,要破除封建社会留下来的印迹。
  1980年,平遥要拆迁,旧城换新城。阮仪三找到平遥的领导,说他来帮做规划,不要拆掉旧城,要留住旧城另建新城。当时平遥有近两百处明代民居,三四百处清代建筑。当时全国的城墙只剩三座半了,兴城一座,荆州一座,西安只能算半座,然后就是平遥了。
  阮仪三把北京的几个领导、全国政协常委请到平遥去察看,山西省长也出面了,借着省长的力,向相关人员说旧城不能拆。
  做平遥规划时,没有钱,还借了3000元去。每年进行的全国古城调查经费,政府没钱,学校没钱,多是自己贴钱的,每年花去15万元到20万元之间,好在学校的房子他和老伴两人够住。
  这之后,阮仪三在同济大学办了培训班,将平遥在内的许多城镇的领导请到上海来培训。住宿费、讲课费、外出参观费用,阮仪三自己出钱,有些偏远贫困地区的领导,阮仪三替他们出旅费,当时欠了上万元的债。
  请专家来讲课,包括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权威专家。并且带他们到苏州、扬州等江南城市考察。这些领导回到各自的城市以后,看待城市规划的眼光就不同了。
访谈
  读+:您主编的《遗珠拾粹:中国古城古镇古村踏察(二卷本)》出版后,读者和社会各界反馈情况怎样?
  阮仪三:比较受欢迎,内容实在,无虚话,第一版3000册售完,又加印了3000册,业内人士说本书有收藏价值。
  读+:有无调研过的古城镇还没收入书中的?
  阮仪三:有。最近调研的河北阱井县的偏远山区,发现了一个石头村,十分独特。这里的居民是明代名臣于谦的后代,当年于谦的儿子们被朝廷追杀,逃难至此,在石头上凿出了房子,这里缺水,石头房子上有接雨水的池子。希望当地政府能保护好石头村,挖煤的别把石头房子挖掉了。
  读+:书中您提到开发旅游不能当作古镇保护的唯一途径,为什么?
  阮仪三:比如周庄,上世纪90年代开发旅游,逐渐带来经济效益,许多地方就把旅游作为保护的目的和唯一办法。旅游经济的膨胀很快导致环境破坏和商业泛滥,古镇居民全民经商,产品雷同,古镇老建筑门窗被拆掉出售,节假日游客超负荷,游客不满,媒体恶评。这就让我们思考古镇保护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旅游恐怕不能算作古镇保护的终极目的。
  读+:您提到中国传统木结构房屋抗震能力强,那么木结构房老房子在当前中国地震带是否可以推广?
  阮仪三:云南丽江7级地震和最近的四川雅安地震,木结构房屋较砖混结构不易震塌已是不争的事实。中国古代地震多发,很早就使用木结构,宋代木结构工艺达到高峰。近代以来,中国建筑把木结构放弃了,以至于技艺还停留在明清的水平,甚至有退化。说木结构可抗震,并非说一定要推广,而是要做技术研究,要传承发展这项技术。
  读+:城镇化建设中的“喜新厌旧”心态,除某些地方官员有外,所在地居民、所在古建筑的居住者是否也有?
  阮仪三:住老房子的许多人,并不是老房子的主人,他们有些是单位分的房,有的是租户,对房子感情不深。说上海石库门有“72家房客”,就是这个状况,原来住一家或几家的石库门,后来涌进来几十户人家,大家能对房子有好感?再加上征地拆迁有补偿政策,刺激大家喜新厌旧。当然许多老房子现代化生活设施不全,长期没有维修,住在里面没有舒适感,大家想搬出去。
  读+:有没有老房子维修得好,住得舒适的案例?
  阮仪三:有。室内安装现代生活设施和维修的工作,如果是私房,应该由房主人投钱修,如果是公房,应由政府投资来做。周庄拿门票收入的十分之一,每年几千万元做古建筑保护基金,在老房子室内装抽水马桶,铺地板,装窗户,外面保留老式样,建污水处理厂,临时抽干河水铺网线管道。现在江南六镇老建筑里的生活设施都现代化了,老房子有人住了。住的人爱老房子了,保护才真正成为可能。
旅游不是古镇保护的最终目的
记者万建辉
拆真古董︐做假古董
  阮仪三说,前些年大同市把当地成片的历史街区,包括明清民居全部拆光,打算全部重建,以重现“辽代城市风光”。“事实上,大同虽有辽代建筑——大庙,但并没遗存辽代民居,我写文章揭露大同是在拆真古董,做假古董,等大同明清民居群拆完后,国家文物局才对大同严厉批评。”
  无独有偶,西安一位市领导曾在世博会上说,西安已重现汉唐风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官员当即说这是不可能的。阮仪三解释,永远不可能重现汉唐风貌,只可以传承西安历史古城的文化传统,创建既有历史传统风貌,又有现代特点的新西安,这才是真正的任务。
  昆明是第一批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现在昆明的三条历史街区都被拆掉了,其中金马碧鸡坊拆掉后,仿建了两座牌坊,用上了钢筋混凝土。九寨沟开发旅游,把寨子全部拆掉,把寨民全都赶下山,看起来是保护开发,其实是破坏。凤凰古城,开发商投资55亿元,建设“烟雨凤凰”小镇,官方称“建新城是保护旧城”,新建或重建古城不是真正保护历史。
  上世纪80年代,阮仪三到常州找当地领导说,常州可以向国家申请历史文化名城,他们说不需要。到了2013年,常州城市管理者又找到他,这回主动要申请这个名头。阮仪三去一看,包括城墙在内的常州重要历史建筑群大多被拆光了。
  2000年以后,一些地方看到保护好的古城镇发展旅游名利双收,也晓得申报世界遗产了。但现在“申遗”成风,把保护看成是获取经济效益的一个手段。阮仪三说,凡是片面追求经济效益的地方,造成的深层次破坏是根本性的。以前是不识货一推了之,现在是从内部进行深层次的破坏,而且举的是保护的旗号。
  读+:您提到曾多次探访欧洲日本古镇,在您看来,他们的哪些保护经验值得我们借鉴?
  阮仪三:日本一些古镇上世纪60—70年代,自发成立古镇联盟,自主管理和保护,日本政府也很快承认了他们的自治权,新镇建在古镇外,互不影响,古镇生态得到很好保护;在德国,保护建筑的主体是房主,德国建筑多是私产,私人就有责任维护古建筑,不维护最高可判7年有期徒刑,并且取消你的房子所有权。修房子是要钱的,法国、德国政府都有修缮专项资金,修老房子还可以免税。
  读+:为什么西方人以住老房子为荣,而中国许多人想逃离老房子,少有人维修房子?
  阮仪三:木结构房子50-60年的寿命,中国许多老房子,抗战以来几乎就没有维修过,我记得小时候我家的木结构房子,都是三年一小修,五年一大修,十年一翻修的。西方个人和政府舍得投钱维修,改善设施,在中国,各地建新楼,修地铁特别舍得投钱,上海每年新建2000万-4000万平方米的新房子,要保护维修的老房子仅200万平方米,修一条地铁要几千亿,修老房子,几十亿就够了。有一次我问上海市长,能不能多拿点钱维修老房子,他说没钱,我当时觉得很无奈。
  读+:国家目前有哪些新的保护古城镇的政策出台?
  阮仪三:中国保护古城镇的政策、法律到目前为止还是空白,保护古城镇基本无法可依。《文物保护法》只保护列入文物保护的保护对象,没列入“名城”和“名镇名村”的,很难保护。目前地方政府立法,仅有上海、武汉几个城市出台了保护历史风貌区的法规,但这些法规在现实中很难执法。没有法律保护,许多优秀的历史建筑,可能就在我们这一代就毁掉了,假古董反而多起来了,希望国家尽快出台保护古城镇的政策、法律,预算中要为古城镇保护列出专门经费。
许多老房子,抗战以来就没维修过
十年踏访百余古村镇
  “上世纪90年代以来,全国掀起了大规模城市建设,拆毁的速度之快和破坏的手段之野蛮史无前例。”
  那时起,他走上了调研踏勘之路,每年暑假组织学生去调研,最远的到了贵州和四川羌族的聚居区。调研回来写成报告,从2003年起,在中国城市规划协会的《城市规划》杂志上刊载,迄今已有100期。100个古城镇村的调研资料,最后汇编成《遗珠拾粹:中国古城古镇古村踏察(二卷本)》一书,今年4月出版。
  书中介绍了一大批具有鲜明地域民族特色的中国古城、古镇、古村,其中有些村镇行将消逝。一些鲜为人知的特殊职能古镇,如江西的铅山石塘古镇,保留有大量与造纸有关的店铺和作坊,有纸行、行帮、会馆,有运输纸张的河道码头;陕西铜川的陈炉古镇,从元代开始“炉火千年不绝”,古镇上至今还留存有古代烧窑的遗迹,房屋街巷都是用烧窑用的废钵闸垒砌,当地人称“罐罐墙”,有瓷片铺的路面,五彩缤纷;江西广昌的驿前古镇,有万亩莲塘,镇上的主要建筑建造得像一艘游舫,与周围莲叶荷花组成绝妙的景色。
  当问到保护古城镇与政府主导的城镇化建设的关系时,阮仪三提高了嗓门:“我说了多少次,两者没有任何矛盾,保护是为了更好的发展,拆旧城建新城,大拆大建,千城一面,那是简单的经济增长,是忘本的现代化,走不远。”
  阮仪三举例说,欧洲许多的古城镇都留下来了,他们照样现代化了,整个巴黎市中心有100万人口的区域完全是座古城,香榭丽舍大街保留了相当于中国明朝那个时候的原貌,丝毫不影响巴黎的创新活力。
  在阮仪三看来,新城市应该是在原有基础上长出来的,之所以保护古城,因为古城是创新城市的土壤和温床。中国的古城古镇与山川河流和谐共处,能从自然中充分汲取养分,它们是老祖宗几千年摸索总结留下来的宝贝,是活的标本,可供我们新城镇建设借鉴、传承和创新。

  http://e.cjn.cn/cjrb/html/2013-07/16/content_5190150.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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