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前读到《东方早报·艺术评论》的一篇评论,对某美术学院举办艺术尖子班、为未来培养大师的高调举措,进行批评。其实,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眼球经济学下的一次忽悠,也许出此主意的人自己都不相信大师能如此速成。这倒引出了一个话题:大师能培养吗?还有不少艺术院校实行工作室制,把学生分到艺术家的工作室,号称在实践中学习。这种拜师学艺形式的复制和回归,就连带出与上述问题相关联的更重要的话题:拜师学艺到底学什么?
在当今“大师”满天飞,言必称“家”的社会风气下,谁都知道大部分是水货,嘴上叫着“大师”,其实心里没当回事。问题是,教育机构也推波助澜,高调参与忽悠,那就不得不怀疑其动机了。谁都清楚,艺术原本是人生境界修炼的一种途径和方式(当然有许多方式),是一辈子的事。如果还没入门,就让人带上极其功利的心态,心从此还能清净吗?艺术学习需要的从容和沉静还会有吗?大师是一个水到渠成的艺术修炼和提升过程,像凡·高的逗号笔触、修拉的点彩、毕加索的不断成功转型,都是在自己的修习和领悟中达到的,可遇不可求。再说,不是天下谁都能成大师的。即使成不了大师,拥有这个艺术修习并带来人生净化的过程,有何不可?
中国古代,尤其是宋以后,把画家分成三类:一类是画工、画师,受雇于出资人,为经济收入而作画,因此社会地位也最低,就像医生一样,受过技术训练的御医,因为他们为钱而作,不仅没有地位,也没人知晓。第二类是职业画家(当然他们也不愿承认是职业画家),他们曾经读书考试,但未能如愿入仕途,就转而从艺,艺术造诣很高,有很好的市场和艺术地位。第三类被称为文人业余画家,他们能够领取俸禄,绘画只是一种性情修养,不为钱作画,心境比较放松,而且他们的格调和社会地位也高。三个群体出于各自的动机和需求作画,无可厚非。上述的三种分类尤其是对他们的评价似有不完善之处,我们也无意对前两类画家有任何贬意,只要动机和行为一致即可。但社会对“业余”的高度评价,却令人反思。不管是否有其他的利益纠葛和私相来往,画界提倡“疏于利益,耻于谈钱”的风气,客观上推动了绘画“变成社会一种正当的文化追求,并通过艺术的方式,传达知性和礼仪内涵,从而激发社会对崇尚修养的回音”(高居翰《画家生涯》)。
由此可见,这儿提出的“业余”概念,包含了艺术理想和谦卑的人生态度两个方面。理想是一种远离利益追求的自我修养,至少是在艺术修习时,保持心情的纯净和超然,并由此输导出相应的动机,与社会构成良性互动的基本生产和评价机制,形成内心约束和自我克制。可见,“业余”强调的是心态和动机的提升,是超越专门的技能,免受物质利益的干扰,对艺术的非功利追求。米芾说:“心匠自得处高也”,“业余”的理想建构,显然重于技术的传承。授予渔之前,更需要先明志,立品格。以达到“从再现到心造,笔触之间实时运转,成为画家身体和情境的延伸”(高居翰《画家生涯》)。画家的身份是与人格相匹配的,在社会约定俗成中,构成笔法与画家人品的一致性。文人“业余”画家被社会称颂,在于其高雅与高洁,这些也体现在其细腻内敛的笔触中。所以,我们可以感受到他们在山水画中的惜墨如金、浓淡相济和从容不迫,也能理解他们不厌其烦地画竹兰梅菊,其象征性、富于表现、传达情感、超脱经济利益后的淡泊等,与他们的心境形成呼应,也是日常艺术活动中的一次次自然警醒。
真正的艺术家是谦卑的,所以也是自信的。因为艺术要靠作品说话,不是自封大师。被黄苗子、华君武、丁聪等尊为老师的漫画家张光宇,就是靠自我修习,于平静之中得来艺术成就,“业余”心态构成了大师风范。可是,张光宇生前没有自称为大师,甚至没有被称为画家。获得世界建筑大奖的建筑设计师王澍自称是“业余设计师”,谦卑之下的反讽,也是对现实的纠偏。
看来,“业余”概念,表面看是说画家分类,其实是你面对艺术的态度。我们暂且可以把上述对“培养大师”的真实意图的质疑放一边,也不再纠结于工作室般的拜师学艺方式。但我们更关注的是,要培养大师的“大师”们,你们还有这种“业余”心态吗?还有些许面对艺术的谦卑和超然于利益之外的艺术理想吗?陈丹青的“当下的艺术院校不可能培养真正的艺术家”的判断,稍微有点武断,但仔细想来,言语之下,还是说到了问题的根本的。我们现在的培养方式、课程的设置、导师个人的品行和艺术修养、学校的艺术气场,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别说培养大师了,只要别让学生沦为艺术打工者,就算是大幸了。
(作者系同济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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