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常以立德、立功、立言三者来衡量“大丈夫”的“三不朽”，激励来者。能在这三方面都能“不朽”的人其实寥寥无几。梁启超却堪称是这样的完人。但是，光彩照人的梁启超长期以来被矮化和妖化。

　　郭世佑（同济大学特聘教授、文化哲学专业博导）

　　迄今为止，历史教科书的革命史观留给读者的影响还很大，至少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过于看重暴力革命的历史作用，却相对忽略建设层面的历史贡献，还喜欢用“一分为二”的思维定势，把复杂的历史人物与历史本身二分化。二是过于看重革命立场的坚定性与一贯性，忽视革命的危险性与曲折性，苛求革命者一生下来就该革命，不容有任何犹豫和选择，无视人性的普遍性。

　　二分化的思维来源于战争思维，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非此即彼，厚此薄彼。不是革命的，就是反革命；不是爱国的，就是卖国的；不是激进的，就是保守的；不是进步的，就是落后的。总之，不是该肯定的，就是该否定的，势必神化革命者，丑化、矮化、妖化和愚化非革命者。国民党的正统史观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神化孙中山与“兴中会同盟会国民党中华革命党国民党”的历史，贬低他人，连非兴中会系统的黄兴、宋教仁与华兴会都曾成为冷落的对象，更不用说曾经坚决反对暴力革命的“二心”人物梁启超了。如果过于看重革命立场的坚定性与一贯性，也会饶不了不断反思的“多变”者梁启超，把他同那些“有奶就是娘”和翻云覆雨的政客与军阀相提并论，用道德主义的棍棒横扫一切。要想把错综复杂的梁启超读懂，还不那么容易，只能凭资料与事实说话，不能凭概念与定论说话。

　　前人常以立德、立功、立言三者来衡量“大丈夫”的“三不朽”，激励来者。能在这三方面都能“不朽”的人其实寥寥无几。只要认真审视梁启超56个春秋的生命历程，参照近代中国的历史脉络，就不难发现，梁任公不仅开启一代风气，引领时代，而且不畏强权，矢志报国，还坦诚待人，德才兼备。对于这样的历史人物，我们既低估了研究的难度，也看轻了他的分量。

　　就立德而言，无论与师友同道相比，还是对照那个时代的许多革命要员，梁启超的为人就没有多少可以挑剔的。在那家国受欺的艰难岁月，他的政治主张虽然屡屡因时而变，但为人处世的基本原则始终未变。他讲是非，明大义，轻名利，重感情，严于律己，坦诚待人。无论是做儿子、做丈夫、做学生，还是做父亲、做师长、做同事，他都能营造一个磁场，亮出一道风景。光明磊落，善解人意是他的常态，在某些关键时刻，则以平淡朴实的大手笔写实爱的海洋，他的宽容使他人为之逊色，人间为之添彩。他除了谢绝檀香山华侨小姐何惠珍的执著爱情、善待成见很深的刻薄师长康有为，还能包容协和医院对他的手术事故，力阻家人起诉协和，从容地告别人世。梁任公连身内之物都能如此看轻，这恐怕不是绝大多数革命家与思想家所能做到的。他虽娶王桂荃为偏房，那完全是夫人李蕙仙的安排。他能平等待人，两房和睦，子女无猜，不仅妻妾成群的乃师康有为不可比肩，连很多革命元勋的家庭都是吵吵闹闹。

　　再说立功，梁启超在戊戌维新中追随康有为，叱咤风云，后来督帅弟子蔡锷将军，掀起反袁护国高潮，他的历史贡献已载入史册。其实，即便是备受争议的晚清最后10年，无论是推翻腐朽的清朝，还是创建崭新的民国，都不能完全绕过梁启超的存在。清朝的垮台并非革命党人单枪匹马的奇功所致，而是革命党人与梁启超为首的君宪党人一打一拖，加上袁世凯的临门一脚，三者缺一不可。连同盟会会员林伯渠也记得，他是读了梁启超的《新民丛报》之后，才受到鼓舞，走上反清之路的。郭沫若也承认：“平心而论，梁任公地位在当时确实不失为一个革命家的代表。……二十年前的青少年换句话说，就是当时有产阶级的子弟无论是赞成或反对，可以说没有一个没有受过他的思想或文字的洗礼的。他是资产阶级革命时代的有力的代言者，他的功绩实不在章太炎辈之下。”

　　至于立言，一部《饮冰室合集》就是一个掏不尽的宝藏。不说别的，作者的“新民说”就足以传之不朽。他的忘年之交黄遵宪是这么赞叹的：“已布之说，若公德，若自由，若自尊，若自治，若进步，若权利，若合群，既有以入吾民之脑，作吾民之气矣；未布之说，吾尚未知鼓舞奋发之何如也。此半年中，中国四五十家之报，无一非助公之舌战，拾公之牙慧者，乃至新译之名词，杜撰之语言，大吏之奏折，试官之题目，亦剿袭而用之。精神吾不知，形式既大变矣；实事吾不知，议论既大变矣。”梁启超曾向国人斗胆宣告： “为二千年来翻案，吾所不惜；与四万万人挑战，吾所不惧。”这是新文化运动的先声，是文化战士的丰姿。即使在后来的《欧游心影录》中，梁启超还意味深长地指出：“要个性发展，必须从思想解放入手 ” ，“思想解放，只有好处，并无坏处”， “既解放便须彻底，不彻底依然不算解放。”如此掷地有声的洞见之论，如此雄健伟岸的思想先驱，敬乎，贬乎，尚需读者擦亮眼睛，从中抉择，把他读懂。

　　不仅如此，一代巨才梁启超还是“史学革命”、“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与“文界革命”的倡导者与践行者，也是近代新闻学、法理学、政治学、经济学等学科的拓荒者，纵观近代中国，举世难有其匹矣。

　　长期以来，对于光彩照人的梁启超，我们的教科书与历史宣传却把他尽力矮化和妖化，乃至伤痕累累，那些谬见贻害至今。明年2月就是梁启超诞辰140周年，为了让更多的国民了解和理解他，吾等还有很多事情可做，责无旁贷。我曾承诺浙大与法大的弟子，等我退休之后，有点空闲，就为梁启超写一个电影剧本，现在却添了一份忧思：全国人民都不大读书了，何况影视明星，谁能扮演梁任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