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见惯了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的发展,不断涌现的新理论推翻旧学说是很平常的事,可能意识不到笛卡尔这幅不同于亚里士多德的新宇宙图景会产生什么重大后果。
笛卡尔曾经对友人说《第一哲学沉思集》是他的物理学的基础,但是他提醒友人这话千万不能让亚里士多德的拥趸们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何在呢?
古代科学不像现代科学这样有着详细的分科,因此古代物理学不仅仅是描述物体位移运动等问题,而且与天文学融为一体,描绘了一幅完整的宇宙图景。然而,笛卡尔本人的物理学与被基督教奉为真理的亚里士多德物理学是相冲突的。
在笛卡尔的时代,一个普通基督徒所接受的宇宙图景的主体架构是由亚里士多德提供的。宇宙是上帝为人类创造的一个秩序井然的家园,万物在其中各从其类、各守其位、各司其职。宇宙是有边界、有中心的,恒星天球构成了宇宙的最外层边缘,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所有的恒星都呆在恒星天球上,月亮、太阳以及其他行星都呆在各自的天球上,这些天球围绕地球运转,从而带动各种星体围绕地球运转。整个宇宙以月亮天球为界划分为月下世界与月上世界两个区域,由纯净的以太构成的永恒完美的天体在月上世界做永恒完美的匀速圆周运动;月下世界由中心向外依次是土圈、水圈、气圈、火圈,月下世界的物体由火气水土四元素组合而成,因而是有生有灭的,这些物体回归到其天然位置的运动就是天然运动,可以被人类理性所把握。但月下世界注定是一个包含了一定程度混乱的低级卑贱的世界,因为火气水土四元素的成分中包含了赤裸裸的原始质料,原始质料是一种冲破秩序摆脱约束的原始的混沌力量,它注定不能被理性完全认识。
笛卡尔的物理学则描绘了另外一幅宇宙图景。宇宙是由无数微粒构成的,微粒最初的自由运动是匀速直线运动,但微粒间相互碰撞和干扰使得最初的匀速直线运动很快变成了一系列涡旋运动,每一个涡旋都是一个太阳系,每个涡旋的中心不断急速搅拌运动,导致了一种以波的形式从中心向空间各处传播的连续震荡,这种震荡就是光,处于涡旋中心的就是与太阳同类的恒星,行星围绕恒星的运转是由涡旋运动决定的,宇宙中有无数个类似太阳系这样的涡旋。
仅就物理学史而言,笛卡尔的微粒宇宙及涡旋运动不算成功,因为他几乎是从微粒最初的匀速直线运动直接跳跃到涡旋运动,对于这个复杂的转变过程没有给予清楚的数学解释。当然,他把宇宙视为一部微粒机器,并且试图从几条根本的微粒定律来解释整个宇宙运动的思路,是很具启发性的。
显然,笛卡尔的宇宙是无中心无边界的,宇宙是均质的,宇宙中的所有物体都是由同等的微粒构成,所有微粒的运动都是由匀速直线运动过渡为涡旋运动,笛卡尔试图用同样的运动定律来描述宇宙中的一切运动现象,在他的宇宙中没有月上世界与月下世界的区别,没有高贵与低贱的区域的划分,更没有人类理智不可认识的幽暗角落。
现代人见惯了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的发展,不断涌现的新理论推翻旧学说是很平常的事,可能意识不到笛卡尔这幅不同于亚里士多德的新宇宙图景会产生什么重大后果。在古代以及基督教传统中,宇宙图景与人生图景密切相关。古代宇宙图景支持这样一幅人生图景:人的身体所在的尘世是一个注定了局部混乱无序的世界,身体如何从生到死是理智不可能破解的奥秘,人只能安然地接受身体终有一死的结局;但是,人不必因为身体必将消亡而绝望,因为灵魂在与身体结合的日子里牢牢掌控了身体,使之遵从神圣的秩序,那么在身体消亡之后人的灵魂就有可能进入永恒美好的上界,否则在身体消亡之后灵魂则有可能进入更可怕的下界受惩罚,因此人生的目的与意义就在于此世安分守己、任劳任怨以期死后灵魂可以享永福。
与之相比,笛卡尔的宇宙图景则为人类描绘了另一幅生存境况:宇宙是无中心无边界的,这意味着人类所在的地球不再处于宇宙的中心,宇宙是均质的意味着没有完美高贵的天界与肮脏混乱的尘世的区别,宇宙中除了地球之外到处都是死寂的物质,人类成了茫茫宇宙中的孤儿,宇宙再不是上帝为人类创造的适合人类居住的家园。
这样的生存境况确实让普通基督徒很难接受,年轻的瑞典女王没有读懂这幅宇宙图景所蕴含的巨大希望:宇宙不再是上帝创造的适合人类居住的家园,这意味着没有了超越于人类之上的造物主、没有了束缚人类的神圣秩序;人类成了茫茫宇宙中的孤儿,这意味着人是万物的灵长、成为宇宙中最高级的存在物;人类失去了空间意义上的宇宙中心地位,这意味着人类不再受保护、被管教,人类心灵成为宇宙秩序的描画者,人类心灵成为宇宙的真正的中心。
重新描绘宇宙图景意味着重新确定人在宇宙中的地位,不仅是空间意义上的位置,更是价值意义上的高低。无中心、无边界的均质的宇宙没有为天堂来世留下任何可能,这就意味着再没有了灵魂不朽的期盼。近代以来,人们抛弃了宇宙间的神圣秩序,每个人的生活都是自己自由选择的结果。
从逻辑上而言,笛卡尔的物理学会引发世界观、人生观与价值观的革命,这样人们就能够理解,为什么笛卡尔不敢让亚里士多德的拥趸们知道《第一哲学沉思集》与他的物理学有关;为什么1633年罗马教廷让伽利略宣布放弃自己所主张的哥白尼学说的消息传来时,他吓得几乎要烧掉压在箱底的《论世界》的手稿;为什么他一辈子都在逃离天主教占绝对统治地位的祖国,最后为了获得瑞典女王的保护而远赴北国以致葬送了性命。(作者单位: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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