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城市？为谁而建？”北京大学景观设计学研究院副院长李迪华常向学生抛出这个问题。

在李迪华的课堂上，学生需要佩戴眼罩模拟盲人出行，也会背负10公斤沙袋体验孕妇步履。有一次，几名学生因为给老旧小区居民设计了一处面积只有20多平方米的小微休憩空间，意外卷入了一场“风波”：老年人希望有更多休闲小坐、晒太阳的地方，高三学生家长则担心居民聚集影响孩子学习，最终改造项目被搁浅。学生有些失落，李迪华则为学生感到高兴：他们用自己的实际参与，发现了真实生活的模样。

“基层没有标准答案，冲突本身就是教材。”李迪华鼓励学生在真实的城市环境和社区中摸爬滚打、不断试错。在他看来，这些在城市“缝隙”中生长出的课堂，正在重塑未来城市建设者、使用者的精神和形象——当年轻人能够在轮椅颠簸中感知到城市对细节的需要，在知识、研究数据与烟火气的碰撞中理解真问题，也便学会了如何与真实的社会相处。李迪华将其称为“认知校准”。

如今，这种“认知校准”正在多所高校发生。同济大学组建起“人民城市”红色秀带青年调查研究团，推动思政“小课堂”与社会“大课堂”深度融合；北京建筑大学打造“人民城市·大思政课”体系，让学生们走进乡村、亲近乡土，用专业知识探索现代化城市建设；天津城建大学开展“我热爱的求学城市”大思政课实践行，带领上千名学生挖掘城市文化内涵，见证城市发展的日新月异……

当高校思政课堂走进真实生活，社区居民、菜场摊主、快递小哥、外卖员等群体，开始成为学生口中的“编外导师”。通过具体而微的实践活动，大学生们交出了关于“城市为谁而建”这一重要命题的生动答卷。

向下扎根，让“人民性”变成具象化表达

在北京建筑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大四学生孟凡淦的笔记本中，记录着一段特殊的对话。对于“您希望社区改造能解决哪些问题”这一提问，回答五花八门：“能不能保留下门口的那棵老槐树”“能不能增加公共休息区域”“能不能建设社区食堂”……

去年，孟凡淦和10多位年轻人花费了大半年的时间，挨家挨户敲开北京市西城区天桥街道平房区院落的大门。他们手中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录着居民诉求：排水不畅、采光不足、晾衣杆缺失……不久后，这些看似琐碎的诉求，经过周密的分析和研判，转化为小组实践课题《平房改造导则》中的专业条文。

“最初以为城市规划仅需关注美学与功能，但真正进入社区后，发现居民所需远比想象中复杂。”孟凡淦回忆说，为了探讨解决居民反映的排水、日照等细节问题，团队甚至还翻阅了20世纪50年代的房屋测绘图纸。

“这是一种‘向下扎根’的育人模式。”北京建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执行院长张守连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针对学生专业特点，北京建筑大学“人民城市”大思政课形成了涵盖理论教学、实践研学和城市文化讲堂等环节“三位一体”的大课堂体系。理论课堂通过结合马克思主义和新时代城市发展理论，向同学们深度解读“人民城市”重要理念；实践研学则帮助学生在进行城市规划、建筑设计的过程中，思考城市发展的人民性与可持续性，增强学生服务社会的责任感与使命感。

张守连举例说，以前课堂上总会提到的“人民性”“以人为本”，如今更加落地，变成了“台阶高度精确到厘米”“晾衣绳的承重设计规范”“晾衣杆日照模拟”等具象化表达。

同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姚莉萍对此深有同感。《人民城市导论》是同济大学在全国高校首开的一门特色思政课，作为课程负责人，姚莉萍在学校的支持下组建起了一支集“学科院士-资深专家-思政教师-城市工匠”于一体的跨学科教学团队，并多次带领团队和学生前往上海市杨浦滨江等地开展集体备课和现场授课活动。

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实践，姚莉萍发现，学生们会更加关注社会具体问题，愿意为城市发展建言献策，并且能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获得成就感与满足感。比如，学生们愿意花费一个多月的时间，用三维建模还原老工业厂房的历史肌理；走遍大街小巷，只为寻找废弃的油桶、塑料瓶，并用来打造社区花园等等。

而这种“成就感”在2025年春晚“梦想小院”的故事中达到了高潮——来自上海杨浦弄堂的“种花爷爷”，在镜头前分享了社区居民齐聚越冬花房的温暖。这处被称为“梦想小院”的地方，由同济大学师生组成的“社区规划师”团队打造，改造后的空间既是植物温室，更是邻里交流的“情感枢纽”。

姚莉萍曾多次把《人民城市导论》的课堂搬到“梦想小院”。让她深受触动的是，今年除夕夜，一名参与课程的学生在朋友圈写道：“原来在我们的社会实践里，真的能‘长’出万家灯火。”

“在这里，人民城市理念是可触摸、可参与的现实存在，年轻的学生们用脚步、眼睛和耳朵记录下的，是这一代人对城市的观察，对人情温度的理解。”姚莉萍说。

“城市建设要听见泥土的声音”

同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硕士生杨小雨的电子行程单上，记录着近两年来，她和团队跨越祖国4000多公里的足迹。从上海数字孪生城市到云南智慧农业大棚，从吉林老工业基地转型到新疆特色民宿建设……这支由同济大学本硕博青年党员组成的学生“理论+”宣讲团，以“宣讲+调研”的形式，四处寻访全国人民城市建设的典型经验。

谈起在“行走”中搜集到的故事，杨小雨如数家珍。上海的“新时代城市建设者管理者之家”，让更多人在不断扩张的城市中找到了温暖的港湾；广西的智慧农业系统，让农民简单“扫一扫”就能解决农作物病虫害问题……而这些经验故事，都被杨小雨和团队成员一一记录下来，通过理论宣讲传播给更多人。

“以前觉得思政课就是坐而论道，现在发现街头巷尾都是活教材。”在天津城建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研三学生田晓倩眼中，“人民城市”不仅仅是高楼大厦、数据图表，还应该有一位位城市建设者的面孔：城市街道上起早贪黑的清洁工，协调居民意见的社区志愿者，传承民俗文化记忆的手艺人……

去年5月，田晓倩报名参加了天津城建大学举办的“我热爱的求学城市”大思政课实践行活动。该校马克思主义学院副院长桂锦峰告诉记者，学校约有83%的学生来自外地，对天津这座城市的了解相对较少。为了引导学生了解求学城市、热爱求学城市，毕业后更好地投身到人民城市建设中去，近些年学校不仅举办“我热爱的求学城市”大思政课实践行活动，还开设了《天津红色记忆》公选课，受到学生的热捧。同时，为了培养学生的志愿服务意识，本学期还新设了一门《志愿天津》公选课。后续学校将围绕“人民城市”理念，立足学校办学特色与专业特点，帮助学生领悟新时代伟大变革之中蕴含的道理、学理、哲理，在解决实际问题的过程中，培养社会责任感。

田晓倩的第一位“编外导师”是个阿姨。在进行社区调研时，田晓倩“偶遇”了这位阿姨，她热情地带着田晓倩穿梭在社区的各个角落，一边走一边唠着家长里短，从哪栋楼的老人行动不便，到孩子们最爱去哪个小广场玩耍，事无巨细。在阿姨的帮助下，年轻人真正走近了居民的生活。

这时，田晓倩才发现，原来老年人和年轻人的需求存在不少差异，如老年人更在意“安全感”，而年轻人则更渴望“便利性”。为平衡不同群体的需求，田晓倩和团队成员一起头脑风暴，创新提出了一份适老化改造方案，这份方案最终获得第十四届全国大学生市场调查与分析大赛（天津赛区）一等奖。“过去总想着写‘完美论文’，现在才明白真正的学问要扎根泥土之中。”田晓倩感慨道。

在杨小雨的笔记本里，一个“老杨树宣讲汇”的名字被反复标注。这是一支由生活在上海市杨浦区的老干部、老战士、老专家、老教师组成的理论宣讲团，成员平均年龄73岁。去年12月，“老杨树宣讲汇”成员、空军某部队退休干部郝建华在上海人民城市实践展示馆为同济大学学生“理论+”宣讲团讲授了一堂别开生面的思政课。郝建华鼓励大家要大胆“扣动扳机”，将个人学术研究与社会需求紧密相连，把个人职业选择融入人民城市建设中，勇于尝试，“打出那一枪”。

“城市建设要听见泥土的声音。”前辈的忠告，杨小雨一直记在心里。她告诉记者，去年冬天，当大家在大街小巷奔波调研时，正是郝建华讲述的故事，给予了大家坚持的力量。

桂锦峰觉得，一座城市就是一本立体的“大思政课”教科书，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可以成为青年学生的学习素材和思考的源泉。“他们在这里学会倾听、观察和思考，也许某一天，这些带着温度的创新，就会重塑整个世界。”他说。

“在烟火气中寻找灵感”

作为北京市街道责任规划师团队的一员，北京建筑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博士生高滢去年报名参加了“让建筑说话”主题活动，主要任务是深入挖掘西城区展览路街道每一座建筑与每一个区域的历史脉络，并将这些信息系统性地进行整理和呈现。

出发前，指导教师特意嘱咐大家“要多观察那些被忽略的人情味儿”。这在当时的高滢听来，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们一开始想着，不就是测绘建筑立面、整理历史图纸嘛。”抱着这样的想法，高滢一头扎进前期准备工作中，通过收集历史文献资料、与企业负责人沟通交流，掌握了不少建筑信息。

但很快他们就遇到了瓶颈。许多建筑历经多次改造，部分历史功能和形态早已改变，历史资料残缺不全，老照片也模糊不清，大量关键信息根本无法从文献中获取。

转机出现在大爷大妈身上。看到一群年轻人扛着专业设备，七八位社区居民热情地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争着讲述自己街区的生活点滴、几十年来的沧桑变迁，还有人拿来了家里珍藏的老照片、泛黄的粮票、手绘的社区平面图等。

“他们可能比档案还管用。”高滢突然意识到，建筑不仅要满足功能需求，还承载着历史、文化和人类情感，是城市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未来的设计师，要尊重建筑背后的历史文化，关注建筑与人的情感纽带，为人民创造有温度、有文化意义的建筑空间。

高滢的经历并非个例，这种田野调查式的学习方式，正在悄然改变着众多学生的实践成果。比如，有的学生团队为农村设计出了一套污水处理“土味方案”，既降低了成本又保留了乡土风貌；还有的学生团队将废弃贝壳制成环保涂料，或是用秸秆循环肥料破解农废污染难题。

“好的城市设计不是在图纸上堆砌参数，而是要在烟火气中寻找解决实际问题的灵感。”李迪华认为，理论与现实的冲突是正常的，学生应在参与社会实践的过程中学习知识，以平和的心态融入社会，培养实现自我价值的真本领。同时，高校在开展相关社会实践课程时不能功利化，要避免“打卡式调研”，鼓励学生在深度和持续的参与中学会反思，寻找个人体验、知识与社会的连接点，从而更好地参与城市建设。

如今，当再次被问及“城市为谁而建”这个问题时，学生的答案更加坚定。田晓倩说：“答案就藏在公园的长椅、台阶两侧的扶手，以及城市更新的每个小角落里。”孟凡淦说：“当我们带着测距仪走街串户时，突然就理解了‘人民城市’的含义。”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许子威 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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