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建筑保护专家、同济大学教授阮仪三依然清晰记得很多年前跟随他的老师陈从周、董鉴泓探访中国古城的情形。数十年过去了,对于古城古镇古村的主动踏察依然在延续。“我觉得我们有这方面知识和认识的人,有义不容辞的责任,能保住一个是一个,而保护的前提是要发现。然后,在经济大潮面前——狠命地摁住中间那块精彩的地方,不要动”。
朱洁树
阮仪三依然清晰记得很多年前跟随他的老师陈从周、董鉴泓探访中国古城的情形,更不会忘记发现山西新绛古城时的兴奋之情,同样津津乐道于保护四川广元昭化古城的一波三折。提到这些,这位年逾八旬的老者就打开了话匣子。
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数十年护城岁月中那些失落的明珠。“1980年代初,我用规划管理的手段抢救了平遥,当时和平遥相仿的历史古城太谷、介休、忻城等就没能保住。在江南地区抢救了周庄、同里、甪直、乌镇、南浔、西塘等江南六镇,周边地区几十座同样具有秀美风光的水乡古镇却未能保护。”而这其中最让他揪心的,是浙江楠溪江边的古村落。“我们到欧洲,去多瑙河,乘着游船,放着《蓝色多瑙河》。我看,水清是清的,也不是那么清,山都是圆头山,两边的村庄,也都是世界文化遗产。但是我们楠溪江比它好20倍。”阮仪三在家中书房向《东方早报·艺术评论》记者娓娓道来,“楠溪江的水是水晶的。脚插到水里,看到鱼在啄你。两边的山都是石头山,都是有古老树木的山,都是形态非常美丽的山。两旁的村子都是明代的村子,里面的建筑都是明代的建筑。1980年代、1990年代都是这个样子,2000年就完了。”
在做规划保护的过程中,阮仪三深刻认识到还有很多人——生活在古城镇里的居民和管理城镇的人——不认识这些古镇的价值,更无心去保护它,并且认为破旧立新才是正确的发展方向。
“我觉得我们有这方面知识和认识的人,有义不容辞的责任,能保住一个是一个,而保护的前提是要发现。”这就是他这些年来坚持举办古城古镇古村踏察活动的原因。白发老人依然繁忙着,体会到身上的责任未曾轻松过一刻。
《东方早报·艺术评论》(以下简称“艺术评论”):“遗珠拾粹”可以追溯到50年前,你跟随两位老师对中国古城的探访。像现在这样,对古城古镇古村进行有组织、有规律的踏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阮仪三:有规律的踏察大概是1990年代开始。当时,我国各地有了大规模建设,那些现代公路、铁路一来,很多城镇和街区就很快被拆掉了。1991、1992年,当时我看到拆得太厉害。但还留着一点东西。开始,人家告诉我哪里有好东西,我就去看。后来,觉得还需要有步骤地自己去看。当时在各个规划局都有我的学生,差不多都是处长、局长,我要求他们给我提供名单:你们那里还有哪些好东西?哪些是迫切需要调查的?我就排了计划,一个省一个省去看。现在江苏省、广东省已经不多了,浙江、福建,还有不少,贵州、云南还有好多。关键是经济发展,交通方便的地方就拆得差不多了。交通没到的地方还留了一些好东西。
现在大部分毁在老百姓自己手里,他们没把这个当好东西。
艺术评论:我们这次去江西也遇到了一条明清的古街,因为要造一个国际性的地产项目,这条街要被拆掉。当时我们去了管委会询问,管委会兴致高昂地说这个项目是这个新区中最大的投资项目。在这种情况下,你作为这方面的专家学者,会如何伸张保护古建筑呢?
阮仪三:我觉得高明的设计者会把项目和古建筑合理化地结合起来。这一点可以到欧洲去看看,或者就看看巴黎,特别是巴黎的中心区,那里的古建筑都完整地保留着,大约有100平方公里,有100万的人口,那些都是世界遗产。更不要讲威尼斯城、佛罗伦萨城和卢森堡城,这些古城都是完整保留下来的。但是你说人家不现代化吗?绝对不能这么说!你说他们光就是发展旅游吗?卢森堡的钢材产量人均世界第一,GDP人均世界第七,它照样生态搞得很好。跑去欧洲看看,他们的古堡都是15世纪的,古城都是15、16、17、18世纪的,19世纪的东西没有,但他们路上跑的车都是21世纪的,吃的冰激凌是21世纪的,过的日子是21世纪的。
到了那里,你不仅不会觉得城市陈旧落后,反而会觉得:哦哟!这个城市古今交融,真典雅啊!然后你就会觉得,这是骨子里的现代化,它不是表面上的。
他们是新旧交替在一起,新的旧的混在一起,混搭。我们中国就是没有,洋的就是洋的,古的就是古的,没有那种过渡,没有那种所谓时代的交融。我觉得,欧洲国家都非常强调本民族自己的风格。他们有这种民族的自豪感。我们呢?缺乏这种民族的自豪感,从鸦片战争到现在,还是崇洋媚外。
我们到现在为止用的口号还是拆旧建新、旧城改造、旧房改造、城市改造,改造就是拆掉旧房建新房。我认为这是不完善的,欧洲人的说法是旧城更新、古城复兴。
艺术评论:我们到现场看到的修缮,有一些是为了开发旅游,就会加入一些新的东西。有一些是把它修得和以前一样,有一些就随便拿水泥糊了一下。怎么样的修缮是合宜的?
阮仪三:假如你要认真保护的话,修缮有“五原”的原则:原材料、原工艺、原式样、原结构、原环境。但是很难做到“原环境”。照一般来做的,那就要做到四个要求:第一个原真性,原来真的,你不要把它弄成假的;第二个可读性,可读取的,你这个历史可以读取的,可以读得出它的历史;第三个整体性,你修一幢房子,要顾及周围的环境,周围的花草树木。第四个延续性,它原来住人的还得住人,它的性质还得继续延续下去。“四性”加“五原”,“五原”是对单幢来讲,“四性”是对环境来讲。最难做的就是“原真性”。只要有这颗原真性的心,你是可以把它做成功的,你只要用原材料、原工艺去做,花功夫做。用水泥的话就错了,原来是没有水泥的,水泥是现代材料。从技术上来讲,有一个科学术语叫做“可逆性”,就是可逆转的。假使修错了,回过头来可以重修,但水泥、现代油漆啊都是不可逆的,过去的桐油、石灰、黄沙、泥土等都是可逆的,木头也是的,坏掉可以重新来过,都是可逆的。你跑到罗马去,罗马的很多废墟,很多老的宫殿,上面一块块都是斑,都是故意修的,而我们中国喜欢把这个修掉。所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对中国、日本这些亚洲国家都提了很多意见,认为我们在修复过程中作假。
艺术评论:现在很多地方以开发旅游的方式保护古村镇。这是不是唯一途径?
阮仪三:我觉得现在国家对保护老房子的问题,把开发旅游看成是唯一的出路,实际上这个观念是很片面的。我一直在讲,保护老房子的目的,不是为了发展旅游,是为了留存这个城市的记忆,为了留存这些历史文化。你比如说,到底什么是唐代的东西、什么是宋代的东西,它们具有怎样的形态,源于怎样的原因。这就是我们今后发展新城市、新城镇的重要范例。中国传统的民居都是合家团聚式、合院式,北京的四合院、上海的石库门,它们都是有天井的。这样可以形成一种家庭和睦的空间的关系。民居中还孕育了我们中国传统中的优秀内涵,孕育了一种人和世界相处的哲学理念。我觉得,要留一点这种东西给人家看、效仿。所以我就认为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提高人们的认知水平。留着老房子不仅仅是让它用来旅游,它还反映了我们民族自己文化的传统。
艺术评论:现在这些古村的房屋空置的概率很大,而在发展旅游的过程中,发展商往往倾向于将居民迁出去统一建设。你觉得在古村落保护中,老居民也是很重要的吗?
阮仪三:把所有人迁走确实是办法之一,但实际上这是很无奈的。我们自己做过实验,把一条老街修好,当时就做了调查。第一,哪些是真的老居民,跟房子确实是有血缘关系的,甚至包括你姑妈住在这里的也可以。政府出钱修好后,让那些和房子有血缘关系的人留在里面。第二,房子修好以后,如果一般人愿意来住,要听我的。这个房子以后是要搞旅游,开店的、开旅馆,希望你能够从事相关的行业、工作。第三,我既然是一条历史文化名街,就希望有历史文化,你一点没有文化的、跟我没有关系的,我不欢迎你进来。但是最后做不下去。
艺术评论:为什么做不下去?
阮仪三:第一,我们依然希望你自己能够为修的房子出一部分钱,这样就变成你自己投资,自己就会有感情。但是(这件事)做起来有很多很多的困难。一方面,产权说不清楚;另一方面,住在里面的人不肯出钱。所以,最后,很多历史文化名街都变掉了,中产阶层化了,都变成了有钱人的产业。每幢房子都保护好了,留住了它的躯壳,但文化内涵都跑掉了。但我想,至少我把这些建筑都留下来了,同时开发了它的商业价值。我想,这条路还是对的。
艺术评论:古城古镇古村的规划对现代有没有什么借鉴意义?
阮仪三:特别要把古村落留存一点在它的历史的原状态下。因为过去的古人都非常讲究风水。实际上我们现在把风水都异化了,把它看成是发财致富、长命百岁的一种妖术,蛊惑人心。实际上它本身就是讲究人和自然的一种和谐相处,人能够避凶就吉。
看风水的话主要就是这个八字真言:觅龙、察沙、理水、点穴。大范围造城市的时候,有典型的例子,是文献记载的,伍子胥当时在规划苏州的时候,他当时重要的一个概略,就是“象天法地”,对天象或者城市的关系,法就是规划,在地上怎么样进行有法度地开道路、定宫殿。然后进一步要相土尝水,这个土质、土壤、土地具体的情况,要仔细地观察,仔细地研究。水也尝过,实际上他对所有的物理现象都要了解,这样就把苏州造起来了。从这就可以看出,古代是非常科学地考虑了这个内容。
比如我们现在发生地震,古书上面都说得很清楚,你这是潜龙之地,你的房子造在潜龙上面,龙要翻身的,那就地震了,潜龙之地绝对不能盖房子。汶川大地震,就在原地重建城市,这是非常非常犯忌的。还有唐山大地震,当时说: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站起来。其实是要彻底搬迁的。地壳运动都是有规律的,而且这个规律非常准,有的就是六十年一次。
艺术评论:现在的历史名城、名镇、名村的评选已经有些年了,也评出了一些地方。现在通过这个踏察还不断有新的发现吗?
阮仪三:我们踏察过的村镇,已经有很多都上报了。在100个里面,已经有30个都是历史文化名城名镇名村了。我现在鼓励他们去报,说报了以后有钱的。但是我有的时候也很害怕,怕他们有了钱就乱弄。不过话说回来,没有钱(这些古建)都要烂坏了,因为时间的关系,100年没弄过了,它就要坏掉了。申报也有好处,这些历史名城名镇名村,有个条例能够管管它们。全国大概还有270万个自然村,每天这样消失80到100个,这是冯骥才公开讲的,《人民日报》登的。我觉得能救一个是一个,能救多少是多少,把它们留住。有人说你保了周庄同里,现在都发展旅游了,都破坏了。我不同意,商品经济破坏了它原来古村落的经济结构,破坏了它的市场氛围,但是建筑没破坏、格局没破坏、水系没破坏,没有拆房,没有拆桥,没有修路。外围地区虽然被占掉了——在经济大潮面前,没法抗衡——我狠命地摁住中间那块精彩的地方,不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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