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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仪三谈当今城市建设:沦为西方建筑师试验场

来源:解放日报   时间:2012-05-02  浏览:

  阮仪三苏州人,1934年生,1961年毕业于同济大学建筑系。现任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全国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家委员会委员、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上海市规划委员会专家咨询委员会专家。主要著作有《护城纪实》、《城市遗产保护论》、《古城笔记》、《阮仪三与江南水乡古镇》等。

  为何要保护古城

  建设是需要的,发展也是必要的,但如果我们的城市建设规划简单,只追求造楼速度,那么代价无疑将是城市风光、特色、人情味以及舒适度的全面丧失。

  城市,是人们居住的场所。由于城市的自然环境、历史因循、人文特征和经济发展存在差异,往往会呈现出不同的形态和风格。中国有1.88多万个城市,其中2000多个是历史古城,都有2000年以上的历史。比如上海周边,这样的古城就有苏州、无锡、常州、扬州等,特色各异。古城按照功能来分,有都城(如北京、西安、洛阳、开封、杭州、南京等);有王城,演变成现在各大省会城市;还有州城、府城、县城等。这些城市都是按规划和制度建设的,这种规划从周代开始,到汉朝时形成了完整的制度。汉武帝派张骞通西域,建河西四郡,包括敦煌、酒泉、武威、张掖,这些是边防城市,后来修长城,设九边重镇,镇底下还有卫、所、台、燧,边防城镇分五级,例如大连、青岛,都曾是明朝时期的防御千户所城。还有商业城市如苏州、扬州、泉州、广州等,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这些城市都还保留原来的特色和功能。

  如今,中国许多城市都自我标榜为经济文化中心,都宣称要努力建设国际大都会,这些与事实完全不符,抹掉了城市原本的发展历史。每个城市的独特风貌和特色景观,已成为这些城市中人们世代相传的宝贵记忆,也成为这些城市很重要的文化地标。可惜的是,我们在上世纪80年代大规模建设中没有很好地吸取欧洲的经验,没有注意保护这些城市的特色。

  北京古城,是中国所有封建建制城市的缩影。它宫城居中,中轴线对称,左祖右社,即左边是祖庙(现在的劳动人民文化宫),右边是社稷台(现在的中山公园)。这条中轴线长8公里,沿线有天安门、午门、太和门、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景山等等,这种中轴线风格在所有封建建制的城市都保持一致。在一般的州府城市都是左文(庙)右武(庙),左府右衙,左边衙门右边城隍,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根据地理山川形势所建,这就是城市风水布局的重要特征。春秋战国时期,伍子胥建苏州城,就提出了八字方针:“象天法地、相土尝水”,即根据天文地理的形势规划地面上的设施,根据土壤、水流的情况来建设城市。苏州开辟了180多条河道,双棋盘格局,路是一张网,河是一张网,路河交界之处就是桥,整座城市共有391座桥。丽江,旁边有玉龙雪山,雪水从人工开凿的渠道下来,通到每家,家家门前有溪水,户户门前有垂杨,四季如春,形成美好的城市格局。平遥,是中国北方地区汉民族地区的县城,完整留存了明清以来的城市风貌,181处明代建筑,398处清代建筑,古迹比比皆是。这种城市的历史风光具有汉民族州县府城完整的典型特色。

  苏州古城留存了江南地区完整的街巷体系系统。现在的苏州古城中没有一座高楼,这全要拜赐于上世纪80年代专家写给邓小平的建议:保护古城,另开新区做建设。苏州古城里原来有130多处园林,其中,对外开放20多处,世界遗产9处。苏州当时就聘请了专家,组成专家委员会,制定了苏州古城的保护方案。杭州、北京也做了相同的事情。划保护圈、限高度,苏州顶住了很多的压力,留存了原来的形态。但是许多古城没有做到。比如原来的福州城,有三山(乌山、于山、屏山)两塔(乌塔、白塔)一条江(闽江),三坊七巷,建筑风貌很有特色。但如今这“三山两塔一条江”都已经淹没在鳞次栉比的现代建筑之中,这是非常可惜的。因为这“三坊七巷”里的“坊”是唐朝的,坊有坊墙,有坊门,这些只有福州和山西还保存了一点。巷子里有石刻的巷规,顶端有土地庙,里面还有全国知名的名人故居(林则徐、沈葆桢、邓拓、严复等),还有十几个水师学堂培养出来的管带(舰长)等。房子也是明清建筑,极其完整。

  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一方面使大量信息得以交流,另一方面城乡建设大规模急速开展,片面追求经济增长,简单地推倒重建,急功近利地追求政绩工程,这些都在导致城市特色的湮灭和退化。建设是需要的,发展也是必要的,但如果我们的城市建设规划简单,只追求造楼速度,那么代价无疑将是城市风光、特色、人情味以及舒适度的全面丧失。现在几乎到处都在追求欧陆风,“洋、大、高”,到处都在照搬照抄,洋为中用,以为外国的东西就是好的。殊不知,在这样的盲目追求下,我们的城市逐渐沦落成了西方建筑师的试验场。

  广州的建筑是很有特色的岭南风格,岭南学派在绘画、文学、艺术上都有独特造诣,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曾引领中国建筑的新潮流,但现在,岭南建筑的特色已不复当年。所以我强调,城市建筑不仅要洋为中用,更应当古为今用。所谓“古为今用”不是建假古董。比如,汉高祖刘邦的故乡建了一条“汉街”。可是建设者有所不知,汉、唐都只有“市”,而没有“街”,街是在宋朝时期才出现的,因此“汉”和“街”是不能写在一起的。这是典型的不懂历史、不懂文化、不懂建筑的表现。这条街上还出现了牌楼风格的建筑,这也是南宋时才出现的,《清明上河图》上没有,汉朝更没有。还有很多砖瓦房,汉朝是有砖,但砖只用在皇宫和坟墓里,一般民居都不用砖。再如北京琉璃厂古文化街,号称按照原来明清的式样重建而得。但这个文化街的问题在哪里?唐朝开始,皇帝对所有建筑都有规定,民居不准用高级建筑材料,禁用琉璃瓦、金、银、玉、大理石,只准用砖瓦;颜色也有规定:皇帝用黄色,天神蓝色,地神绿色,百姓用黑白,最多用棕色。房子门面不得超过三间,五间以上一品官,七间是亲王所有,违例要杀头,也不能用龙凤花饰。所以这个房子绝对不是明清民间建筑,如果是也只是宫殿。

  这种情况全国各地都有。欧洲人来中国,搞不清楚什么是古代建筑,什么是现代建筑,什么是仿古建筑,什么是修复的古迹。现在假货频频曝光,但假建筑却无人问津,可见我们在观念上是有问题的。还有昆明。昆明是第一批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它有三条历史街区:青云街、金马碧鸡坊、文明街。金马碧鸡坊是两个牌坊,根据天文气象的因素,当春分和秋分那一天,太阳和月亮同时升起的时候,两个牌坊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体现了古代云南人在数学、天文学和建筑学方面的非凡造诣,现在已经拆掉了。

  重要的是保护态度

  优秀的建筑技术能很好地抵御自然灾害、呵护生命。之所以强调这一点,并不是说现在还要到处建木结构的房子,而是说这种技术理念和内在精神我们应当传承、研究、发扬光大。

  中国传统民居蕴含人文关怀,民居布局分正房、东厢、西厢、倒座、中间天井,这种结构是阖家团聚的场所。无论是北方四合院、南方厅堂、上海石库门,都是这样的结构。欧洲的房子讲究居住的舒适性,按照功能划分成寝室、厨房、卧室、阳台等,中国不是这个理念。正房,礼仪场所;两侧,老人居住;厢房,子女居住;再往外,是外人和下人居住的。从而形成一个非常安全内敛、几代人一起居住的形态。安徽的四水归堂、云南的四合五天井、苏浙的厢房天井,上有天,下有地。山西四合院、江南厅堂、福建土楼、陕西窑洞也都是万变不离其宗。同时,北京四合院形成的胡同,上海石库门形成的里弄,苏州厅堂式住宅形成的街巷,这些都出现了胡同情结、里弄特色和街巷风情,以及割舍不断的邻里亲情关系。而现代的住宅里,除了个别比较要好的邻里外,一个小区里面,大家互不相识、彼此冷漠,因为我们单纯地讲究功能和功利,而淡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中国建筑自古以来就讲究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历史上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中国建筑体系,创造了独特的木构建筑。欧洲人也有木屋架,但用钉子钉,中国都用木头做成了榫卯,通过相互穿插来固定结构。中国传统民居大部分用木屋架组成,具有良好的抗震功能。以丽江为例。 1985年12月12日中国加入了《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成为世界遗产的大国。 1995年世界遗产委员会给中国提意见说,你们有许多古城,为什么不申报世界遗产城市呢?当时世界上已经有80多个世界遗产城市,包括巴黎、墨西哥城、威尼斯、罗马等。我们研究发现,这件事有很大困难。世界遗产第一条要求有原真性。北京元大都城墙1958年被拆除,只余下白塔寺;西安是汉唐古都,汉朝的都在地底下,唐朝建筑只有大雁塔和小雁塔;开封洛阳也没有什么唐代城市建筑,经历七次黄河水淹,古迹都在地下。最终我们选择了平遥和丽江。 1995年底将丽江送去申报, 1996年2月,丽江发生7.4级大地震,我们当时立马就去考察丽江的状况,结果发现,丽江几百年的老房子没塌,墙倒柱不倒,只是斜了,伤亡100多人。材料写上去之后,当年就通过了世界文化遗产。同样, 2008年汶川大地震,地震带中有一个位于广元市的昭化古城, 2005年我做的规划, 2007年进行修缮, 2008年5月12日地震之后,我们修缮的木结构房子全都完好。

  优秀的建筑技术能很好地抵御自然灾害,几千年来中国传统的木结构体系房子呵护了多少生命!我们之所以强调这一点,并不是说现在还要到处建木结构的房子,而是说,这种技术理念和内在精神我们应当传承、研究、发扬光大。尤其重要的是,这里还有一个我们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中国传统文化和传统历史的问题。现在我们都用钢筋混凝土造房子,如果认真施工,因为有一定的科学保证,依据框架结构,也没什么问题。现代的高层建筑,大都是稳固的筒中筒结构。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这一建筑结构被发明之后,日本和欧洲都建了许多高楼。这种结构依靠其自身材料的坚固性来抗震,是以刚克刚,而中国的木结构体系是依靠梁柱之间的联系(榫卯结构是仿生的,仿照动物的关节功能,当地震袭来时允许各个环节之间变动)来抗震,是以柔克刚。现在欧洲技术一来,我们就把这个传统技术丢掉了,非常可惜。还有,现在木结构课程在中国各大高校的建筑学院都被取消了,同样令人遗憾。

  传统建筑的历史价值

  城市建设应该和人体新陈代谢一样,好东西一定要保留下来。保护城市遗产是为留下城市记忆,延续城市文脉,保护这些历史文化的载体,从中可以滋养出新的有中国特色的建筑和城市来。我们的传统建筑要多留一点,多保一点,这样才能很好地促进新的城市建设。

  现在我们来说说上海。上海别具特色,城市虽说不老,也有老的东西,比如松江和嘉定都有宋代的方塔,松江和嘉定原本都是名副其实的历史文化名镇。上海的老城隍庙留存了明清建筑,也是主要的旅游地。还有上海最精彩的名片――外滩。 1880年到1937年是世界建筑史上重大变化的时期,这一时期大量不同风格的西方建筑在上海都有所反映,集中体现在外滩,因此外滩也被誉为“世界建筑博览会”。还有很多重要的建筑,例如国际饭店、大光明电影院等,在当时的世界建筑中都是独领风骚的。大光明电影院和国际饭店的设计者是一个名叫邬达克的外国人,他在上海设计了60多座建筑,其中20多个都是优秀历史建筑。当时的建筑一个较大的特色是注意古为今用、古今结合,注意古代建筑和现代建筑之间的相互协调,而不是一味仿古。也有许多外国人设计的富有中国风格的建筑,如原来的圣约翰大学(现在的华东政法大学),中西合璧的典范――石库门等。所有石库门的内涵都是中国的,但用的是外国的装饰,采取了租界上房地产的运作方式。石库门也有许多的种类,步高里和尚贤坊又有不同,新旧石库门里面的设置有所区别。

  上海现在留存了10个较好的古镇,最有名的是朱家角和新场。新场是元代的海塘,也是明代的盐场,近代上海原住民的故乡,前街后河。那些住宅第一进是古代的,第二进是石库门形式,第三进是农村形式,后面是河,河对岸是花园菜圃,完全是一派田园风光,非常美好。我们想做一个规划和恢复,但现在拆迁有很大的难度。其实,上海在历史建筑保护方面在全国来说还是做得比较好的,我们在老城区里面划分了12个历史风貌区,这在全国中心城市中总面积是最大的,且保护力度较大,每个保护区都各具特色。像外滩保护区、老城隍庙保护区、徐家汇衡山路保护区、龙华保护区、虹桥保护区等,古今中外各种样式都有,形成了上海城市的特色风貌。

  以外滩保护区为例。上世纪90年代,我们开始做外滩保护规划,这些房子原来都是银行大楼和商业建筑,中间都有很大的营业大厅,天顶采光,当时都在不合理利用,涂掉天顶,隔成若干层,造成了很大的浪费。这些房子都是世界建筑中的精品,在那个时代世界正在经历经济危机,而中国正处于发展期,于是大量资金和建筑材料纷纷涌入中国,外国著名的建筑师也涌入中国,承担了上海的建筑工作。若仔细看,你会发现,外滩所有的建筑都有自己的建筑理念和独特的艺术风格。比如汇丰银行是“集仿主义”的作品:柱子和顶都是罗马式的,但窗花是希腊式的,里面有一个非常好的大理石大厅,天顶采光,大理石不稀奇,但8根巨大的立柱都是纯大理石,现在几乎做不到了。百老汇大厦(上海大厦)是现代建筑,因为它没有额外的装饰,仅通过本身的形体和立面来吸引眼球。再如英国总会是复古主义的风格,按照西方建筑的历史原貌来建房子,这里有远东最长的吧台,足足27米长,这个纪录至今都没被打破。这些建筑都有非常精良的室内装修,所以我们要学会保护,并发挥它们的作用。外滩建筑保护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走,我们先弄好了一层皮,但里面如何运用,有些房子产权如何落实,都要好好研究。这些房子的中间有空档,是允许有新房子进来的,但是有三条规定:第一,新房子进来不能超过左邻右舍的高度;第二,名师打造;第三,形态和内容要匹配,审查也比较严格,所以至今也没有新建筑进入。在上世纪90年代规划中,有几幢高楼已经冒出来了。外滩有非常漂亮的城市天际轮廓线,在全国是独一无二的。其新旧交相辉映,反映了历史文化的传承。这些在全国都是难能可贵的。

  关于建筑的历史价值,我还要说的是提篮桥犹太人保护区。这块地方本来叫北外滩开发地区,已经做了完整的经济开发规划,但后来我们发现,这块地方有意义深远的历史记忆――1934年希特勒上台之后,对犹太人赶尽杀绝,当时中国驻奥地利领事何凤山先生签发了1000多份护照,让3万多犹太人来到了上海,居住在提篮桥,直到1945年二战结束之后他们才返回家乡。当时,世界上几乎所有地方都不收留犹太人,但是中国给了他们一片安身立命的地方。这体现了上海人民的善良和友好态度,以及犹太人自身的团结和奋斗。对这块地方是否要保护有很大的争论,因为这毕竟是犹太人而非中国人的重要历史,而这块地方是发展的黄金宝地。我认为,这是有重要国际意义的历史建筑,并且已经引起了国际舆论的重视,我们有保护的必要。于是,上海在2003年1月份将它列为本市第12块保护区。 2005年,庆祝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上海对外友好协会邀请了100个犹太人回来探亲。其中有一个叫布鲁门萨的人,是世界银行总顾问,前卡特政府央行行长,后来的财政部长,他认出了自己居住的街道和房子,非常激动,表示要永远记住上海人的恩情。留住了房子,留住了物质形态,才能留住历史的记忆和真实的感情。后来,有国际友人联系我要将提篮桥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因为全世界所有的其他犹太人纪念地都是监狱、集中营和墓地,与杀戮、苦难、死亡有关,只有提篮桥象征着生命、友谊与和平,是两个伟大民族真诚友谊的见证。现在犹太人协会也在筹集经费来修缮、保护、再利用这个地方,后续的工作还有很多。这些历史价值不是用金钱所能计算的。

  我不赞成现在一些城市的改造理念,一定要拆掉旧房建新房。其实,城市建设应该和人体新陈代谢一样,好东西一定要保留下来。因为,保护城市遗产是为留下城市记忆,延续城市文脉,保护这些历史文化的载体,从中可以滋养出新的有中国特色的建筑和城市来。贝聿铭先生设计的苏州博物馆,既是现代建筑,也是小桥流水人家。贝聿铭说: “我的苏州博物馆要中而新,苏而新,我的博物馆在苏州古城里面,要和苏州古城取得协调,我从苏州的传统建筑中获得了灵感。”我们的传统建筑要多留一点,多保一点,这样才能很好地促进新的城市建设。

  (杨之立根据演讲录音整理,经作者审定,本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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