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现碳达峰、碳中和(简称“双碳”),是一场覆盖方方面面的“倒U形变革”。
从温室气体排放的角度来看,“双碳”狭义上主要涉及二氧化碳排放,广义上则包括全部温室气体,如甲烷、氧化亚氮、氢氟碳化合物、全氟碳化合物、六氟化硫等。
需要指出的是,碳中和并不是指温室气体排放零增长。理解碳中和,需避免两种误区:一是把碳中和理解为绝对的零排放;二是把碳中和理解为高排放、高中和,没有实质性的源头减排。
从环境与发展的视角来看,“双碳”不是就环境论环境,其发展本质是实现高质量发展,实现经济社会发展与温室气体排放的脱钩。由此,理解“双碳”发展,也需避免两种误区:一种是认为减少排放就要降低发展;另一种是搞发展就要先有碳冲锋,然后才能降下来。
举个例子,控制人均碳排放和碳排放总量,不是简单地控制人均用电和总电力增长。如果使用的是可再生能源和绿电,就不需要“一竿子打死”。事实上,中国的人均用电量大约为5000千瓦时,还没有达到发达国家的人均水平。
从科技创新与工业革命的视角来看,1750年以来,世界上的几次科技创新和工业革命都是增加碳排放;当下的“双碳”,则是一场对以往工业革命及其技术内涵“反其道而行之”的大变革。
与碳中和有关的科技创新主要有三种:一是以可再生能源为内容的零碳技术,二是提高能源效率、减少二氧化碳的降碳技术,三是用自然和人工方式吸收碳排放的负碳技术。虽然当前进行技术创新和转化有成本,但我们正处在学习曲线的起点上,早期行动的收益会随时间而增长。
从全球气候治理的视角来看,各个国家的影响和收益有所不同。发达大国是历史上的排放大户,发展中国家特别是小岛屿国家是排放小户,却是受损失的大户。实现“双碳”需要群策群力、合力攻关,加强和完善全球治理。
中国历史累计排放量低于世界人均水平,也远远低于发达国家
长久以来,二氧化碳排放量随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呈现上坡曲线。碳达峰是要进入一个平台,使碳排放达到稳定的“天花板”;碳中和是二氧化碳排放从“天花板”开始明显下降,最后让排放和吸收达到中和。
力争2030年前实现碳达峰、2060年前实现碳中和,是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战略目标之一。中国对“双碳”发展有非常系统的思考和布局,不是就事论事谈减碳,而是要与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相结合,实现发展模式的根本性转变。
就现实排放情况而言,我们如何以符合共同而有区别责任的精神参与全球气候治理,显得非常重要。一方面,中国是发展中大国,14亿人的发展任务尚未完成,需要把国内的事情干好;另一方面,中国需要在国际上承担与发展中大国相适应的责任。
这里面,有两点需要注意:
一个是中国的历史累计排放量仍然低于世界人均水平,也远远低于发达国家。1900年至2019年的全球人均累计排放量是209.62吨,中国的人均累计排放量是157.39吨。粗略估算,中国到2030年达到峰值,不会超过届时的全球人均累计量。
另一个是当下的人均排放量是按照生产端计算的,实际上掩盖了在中国制造、欧美消费情况下的真实人均排放量。按照生产端计算,中国的人均排放量为7.28吨;但按照消费端计算,中国的人均排放量为6.41吨。
实际上,从2009年哥本哈根会议以来,中国承担的世界责任在不断自我加大。以中国参与气候变化全球治理为例,有三个主要的时间线:2009年哥本哈根会议,中国第一次强调强度减排;2015年巴黎会议,中国提出到2030年左右实现碳达峰,这已经比2009年提出的强度减排高了一个层次;2020年格拉斯哥会议之前,中国宣布力争在2060年前实现碳中和。
要知道,发达国家实现碳中和的时间节点是2050年,而它们的工业化比我们早了100多年。中国真正启动工业化是改革开放后,但我们提出实现碳中和的时间仅比它们晚了10年,充分体现了中国承担发展中大国的责任是“说到就要做到”。
既可以保持经济社会增长,又能对抑制气候变化作出积极贡献
中国为何会作出“双碳”的战略选择?这里,以2030年前实现碳达峰为例,和大家展开说明。
关于碳达峰,分析起来可能有几种不同的情景:
一种情景是一切照旧,走发达国家曾经有过的排放道路,我称之为A模式。发达国家碳达峰的平均水平是人均二氧化碳排放10吨,美国则高达人均20吨。这里仅指与能源相关的二氧化碳排放,如果包括所有温室气体在内,碳排放量估计还要高出20%左右。
如果按照这个10吨的数字,中国14亿人口到2030年就会是140亿吨。我们2020年与能源相关的碳排放是100亿吨。接下来再增加40亿吨,这个数字对中国、对世界都是有触动的。
另一种情景是要求激进减排,我称之为B模式。美国的一些人说,中国现在不是往上走碳达峰的问题,而是应该往下走碳减排的问题。现在全球人均排放量是5吨左右,如果要我们在2030年减少到人均5吨,14亿人总共是70亿吨,这实际上就是用二氧化碳减排来抑制我们必要的经济社会发展。这显然是不现实,也是不合理的。
理性推算,中国到2030年左右实现碳达峰,人均排放8吨是可以接受的目标,即与能源有关的二氧化碳排放总量在105亿吨至110亿吨左右,我称之为C模式。按照这一模式,我们的人均排放最高点可以比发达国家低2吨。同时,我们接下来只增长排放10亿吨左右,人均GDP却能实现倍增。
根据规划,到2035年左右,我们的人均GDP会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实现这个目标,只能靠持续发展。因此,中国实现碳达峰目标,必须走出一条既可以保持经济社会增长、又能对抑制气候变化作出积极贡献的现实可行路径。
既努力提高可再生能源的比重,也要提高化石能源的利用效率
中国要实现“双碳”,最大的挑战来自四个方面的结构问题:一是以化石能源为主的能源结构,二是以重化工业为主的产业结构,三是以汽车公路货运为主的交通结构,四是以城市土地扩张、功能分离为特点的建设用地结构。
四个结构的转型,实际上就是中国式现代化要解决的四大问题,即能源非碳化的问题、新型工业化的问题、出行模式和交通现代化的问题以及城市现代化和新型城市化的问题。
就实现碳达峰而言,要理解三个要害点:
首先来看能源结构。我们当然要努力提高可再生能源的比重,比如每年争取增加一个点。但到2030年,可再生能源仍然只占整个能源结构的25%。所以,另一个重要的工作是进行能效改进工作。一方面,将煤、油、天然气三者合起来的比例降至2030年的75%左右,其中的煤要降至50%左右;另一方面,要努力提高化石能源的利用效率。
中国现在万元GDP的能源强度是世界平均水平的1.3倍左右。按照这一比例,能源强度降低到世界平均水平,就可以减少30%的二氧化碳排放。这是能源效率改进可以起到的大作用。
再看终端消费部门。能源终端消费一般分成四个部门,即电力、工业、建筑和交通。一般来说,电力和工业属于生产型、制造型,建筑和交通属于消费型。今天,中国的电力和工业占了二氧化碳排放量的80%,实现碳达峰关键要做好这部分的工作。这就可以理解,我们为什么先把排放量占比45%强的电力部门推到碳交易所进行交易。
建筑和交通也很重要,但2030年之前它们在二氧化碳排放中的相对比重会增长。因此,关键在于高水平发展低碳交通和低碳建筑。
最后看经济增长率与碳生产率的关系。能源替代和能源效率合起来构成碳生产率。假定我们的碳生产率最大可以达到5个点,要使二氧化碳排放等于零增长,就意味着经济增长速度要从7%以上调整到5%左右。所以,实现碳达峰的一个重要信息就是,高质量发展与调控速度增长是有关系的。
生态文明并非单纯的环境问题,也不是简单的文明或发展问题
“双碳”发展对于社会科学研究究竟有何意义?实现“双碳”,社会科学又可以做些什么?下面,主要从五个方面来分析:
第一个方面是经济增长问题。
中国人均GDP要达到2万美元,就要求碳生产率的改进要提高到5%左右。如果达不到,就要用碳汇碳捕捉技术吸纳剩余的碳排放。所以,今后讨论经济增长问题,需要进一步把经济增长率与碳生产率结合起来考虑,作出最优化决策。
第二个方面是社会公平问题。
有观点说,中国现在的人均排放量已经超过世界人均水平。但我们认为,人均排放量应该按照历史累计计算。研究证明,从1900年到现在,中国的人均累计排放量低于世界平均水平。中国实现碳达峰,仍然可以在不高于世界人均累计排放的水平上实现现代化。由此,在国际上如何有章法地讲道理,是学者可以研究的问题。
还有一个问题是,现在世界上计算二氧化碳排放量大多按照生产端计算,生产多少产品就有多少排放量,不管产品中有多少是其他国家消费。如果把生产端计算变成消费端计算,我们的人均排放量可以减少10%以上。如何让国际社会认同这一计算方式,也是学者可以进一步发力的方向。
第三个方面是国家治理问题。
比如说应对气候变化的国家治理,美国在参与全球二氧化碳治理问题上已经翻过两次烧饼:第一次是克林顿政府签的协议,被布什政府上台后推翻了;第二次是奥巴马政府签的协议,被特朗普政府上台后推翻了。美国的民主党和共和党,对待二氧化碳问题是两个极端。它们的政策不是向一个方向收敛的,而是随政府变动而不断震荡。
中国应对气候变化和“双碳”发展,就像对待新冠肺炎疫情一样,有国家力量和长期主义的制度优势。一旦作出了承诺,就会全面布局、坚决实施。最近就有外媒报道,中国应对气候变化的国际声誉远远高于美国,特别是中国的气候应对政策具有非常高的得分。
第四个方面是生态文明问题。
许多人把“双碳”看作单纯的环境问题,认为这是搞环境的人需要关心的事情,其他人可以不关心、不了解。事实上,国家决策层是把“双碳”发展看作推进绿色发展与生态文明的重要抓手,强调“双碳”发展是经济社会发展的大变革,对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具有基础性意义。
从“双碳”发展角度来解读和研究生态文明,需要讲清楚生态文明并非单纯的生态或环境问题,也不是简单的文明或发展问题,而是生态与文明、绿水青山与金山银山的系统整合。
第五个方面是思维文化问题。
以往我们搞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常常用的是线性外推的思维方法,现在是自变量,未来是因变量,简单线性地从现在推断未来。
“双碳”发展则需要引入一种愿景回溯与目标导向的思维方法。例如,未来的碳排放是自变量,现在的经济结构和增长速度是因变量。从预期的情景倒过来改变产业结构、能源结构、交通结构、用地结构等,这就是一种愿景回溯。
诸大建 同济大学特聘教授、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同济大学可持续发展与管理研究所所长。
链接:https://www.jfdaily.com/staticsg/res/html/journal/detail.html?date=2022-03-08&id=330940&page=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