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拙劣的文化复兴者,必然是怀旧的,沮丧的,愤怒的和自轻自贱的。“万岁”“万世”——老祖宗们告诫后人,朝后看,看得更远。
近闻,李零教授悲苦疾言:“传统文化不能救国。”当今中国正以百分之九的经济增长率,独步天下。据测,GDP会在今年超过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救国危言从何而来?
原来,李教授针对的是当前的“传统文化热”:穿汉服(一伙年轻人宽袍广袖,招摇过市),读《论语》(主要是听一个叫于丹的人在电视上讲解),拜祖先(祖先很多,拜谁也是一个问题),修庙宇(一个地方旅游项目——中华文化标志城),“救国”非关经济,要挽救的是“精神”?价值混乱,精神危机论盛嚣尘上,救兵是谁?孔子?老子?李教授当即棒喝:“孔子不是软实力,老子不是软实力”。
那么软实力的主语怎么挑选,这当然是一道选择题。谁来选择这又是一个问题,老子的高明在于他关心后一个问题,把那个最有选择权的人挑出来,他要培养“圣王”,他的话是说给这些人听的。孔子则等而下之,他培养“君子”——中层干部。这样理解也很恶俗,但后世知识人的数量肯定多过“圣王”,人多力量大,孔子成了“万世之师”,老子因格局高远给踹到天外了。
落在我们头上的传统,是话语争斗的结果,“传统救国”是一个假命题,大清亡了,有民国;民国没了,有新中国,“救国”与“爱国”是一种复杂的味道。但如黑格尔所言:像神一样行走在大地的国家,那也要等到历史终结的时刻。民族精神和国家精神,西方人自启蒙以来费了几百年的时间,才让二者勉强统一。何况在基督教传统之下,还有天国,人神大战,个人、社会、民族、国家、政府、自由、道德、伦理、律法经常混战一番,哲学家层出不穷。我华夏本无“国”之局限,胸怀的是天下万世。我们的传统硕大无比,却没有西方意义上的哲学家,只有孔圣人及其徒子徒孙,找个精神导师,就心安理得。但礼制非常神奇——这个西方人不明白,耸立了两千年,让千年罗马望尘莫及,到了20世纪,说没有就没有了,怎么爱国,怎么救国,民族精神的招魂幡不时招举,成熟而忧郁的民族,何必惊慌失措,上演“传统文化热”的滑稽剧。
老祖宗的厚礼,今人如何担待得起。先祖们一出手,就是“万岁”“万世”的雄心,但祖先怎知后人会失去什么,或者会得到什么。实践层面上,格式是小了,越来越小,只能做“五年计划”,但大国之大,不是说你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手持数字层面的外汇储备,不许别人说反对意见。一个心高气远的民族,精神落点往往在“平常心”三个字,从容持重。李零新作《去圣乃得真孔子》,书名极好,既是方法论,又是价值观。动不动就“燥热”,这恰恰是有违传统的病理反应。
“传统”是魅言还是明镜,好像又是选择题,这是让人苦恼的地方。个体的精神场域无法自给自足,挪步前行,融入民族精神和国家精神,就像一个单细胞被一个更大的细胞吸纳,成为其中一个微小的功能,这是言辞的诡计。总体性的气场才能表达尊严,爱国与救国就变成了一道复杂的方程式,西方哲学称之为客观精神。每个个体就是那个难解的X,得摇臂聚众,正如时下正在发生的爱国剧目一样,集体前往,干扰家乐福超市的营业秩序,尊严才得以显形。这种客观幻象,就是我们与他们的敌对,实在枉然。翻翻《老子》,我们就是他们,他们就是我们,传统文化不是过去时,中国传统还是伟大的预言家。因此,一个拙劣的文化复兴者,必然是怀旧的,沮丧的,愤怒的和自轻自贱的。“万岁”“万世”——老祖宗们告诫后人,朝后看,看得更远。
“万岁”是属于汉语的历史哲学,“去圣”同样也是汉语思想的题中之义,在说“是”的同时说“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传统如深渊,深渊逼迫出恐惧,恐惧是迈向自由的时刻。面对恐惧有两种反应:尖叫和沉默,但恰当的沉默,总是高贵的。
张念: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所
2008-04-24 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