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者
我们可以做的就是记录、描述、思考这个时代。我现在要做的事,比较清晰的,一个是抵制浅薄庸俗的娱乐,还有一个就是抵制遗忘——把那些经历过的、记忆中的事情,以及我们思考到什么程度,尽可能传给下一代人
本刊记者 李宗陶 发自上海
陈家琪,首先是一个感性的人,一个有着双鱼座的浪漫的人——被推上手术台,他会数头顶上的手术灯有多少个;抱着头上缠满绷带的儿子去疗伤,他会红着眼睛,比孩子哭得还厉害。
然后,他才是同济大学哲学系主任,今年60岁了,还在带研究生。
1996年5月16日,当时在海南大学教书的陈家琪课上提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大教室里200多个学生没一个能答上来。
1966年5月16日,一个阴天。陈家琪和母亲,被一辆破旧的三轮小车拉着,离开西安,前往200里外的华县,与有历史问题的父亲相聚。历史上的那一天,有过一个叫《五一六通知》的文件,标志着一场影响深远的“革命”的开始。多年之后,每逢这一天,陈家琪总要跟什么人,至少是跟妻子李少华,静静地坐一会儿,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一会儿。
陈家琪的父亲因为在国民党邮政系统当过小官,一生背负“历史反革命”的罪名。他留下的痕迹,是一把永远挂在墙上的京胡,两箱棋谱,以及结婚25年与妻子共同生活40个月的记录。
陈家琪从小跟着妈妈生活在姥姥家,一个祖籍天津、沦陷后迁居西安的大家庭。大家庭里有好多规矩,低声说话、小声咀嚼,宅内常年清寂无声。姥爷,一个民国时期的邮局职员,一辈子没迟到过一次。全家人每天起居饮食的时刻不会相差10分钟,一切刻板有序。
大人无需言语,只消一个眼神,陈家琪便心领神会,收手敛脚。森严的气场需要察言观色,他因此变得格外敏感、容易忧愁。对这气场,他是很不喜欢的,从小盼着有一天能“冲破牢笼”。所以,“‘文革’一开始,我是多么热血沸腾”。
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劳苦大众
热血沸腾的至少有几千万青少年。
据《人民日报》报道,1966年8月18日起的3个月内,毛主席在天安门连续8次接见了1100万红卫兵。李少华在她的私人回忆录里记下了当时的情形——国庆节后,她跟四五个高三学生到达北京,10月17日接到通知:毛主席将在10月18日接见他们。这批被接见的红卫兵有一百多万人。大家整夜没睡。10月18日,中午过后,一队敞篷吉普由几辆摩托开道,风驰电掣般驶过。毛主席在第一辆,刘少奇在第二辆,周恩来坐第三辆。喊了一夜口号、唱了一夜歌的他们大脑几乎停滞,手里摇着红宝书,呼喊着“毛主席万岁”。一些恰好去上厕所的同学回来听说毛主席已经过去了,有的发呆,有的咧嘴哭了起来。
陈家琪的接受“‘文革’是一场正义革命”,有着复杂的思想基础。回忆很难完整还原当年的情境,现在能够用语言归结的,就是他们那辈人所受的17年教育。海量的报刊宣传和绘画、小说、电影的教化,在这辈人心中填满了理想、英雄、献身、解放全人类这样的词汇,也填进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非友即敌、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般无情等等一整套意识形态。
“它不是告诉你美丑善恶的观念、准则,而是塑造了感知,好比老给你吃一样菜,慢慢你的味觉就被搞定了。”陈家琪说,“尽管一个月只有二十几斤粮食、不到半斤油票,一年到头就那么两身衣服,但我们真的就相信自己生活在天堂里,整天想的就是去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挣扎在水深火热中的劳苦大众。”
大跃进年代,他把家里的铁锅和铁锁都拿去炼钢;大饥荒年代,对饥饿的滋味记忆犹新,他却坚信这是对意志和忠诚的考验。
“64、65年,困难时期过去,经济稍有缓和,教育非常宽松,很奇怪,一方面在批判‘白专道路’,鼓励投身社会活动,向党表忠心——也就是帮售货员站柜台,帮工人挑大粪,或者从学校走到大雁塔,锻炼革命意志——大家都很愿意参加;另一方面,没有作业,没人想考大学,也没人管你,我有大量时间看闲书。我在班上有个外号叫‘文疯子’,‘文革’之前,能看到的中外古典名著我都看过了。”
1966年11月22日,陈家琪和李少华等几个人从西安出发,经汉中、成都、重庆、遵义、韶山……最后到武汉。整整3个月,走了4000里路。翻过秦岭,他们帮一辆卡车装了草袋,司机要带他们一段,坚拒,始终步行,他们才瞧不起那些坐交通工具的“长征队”。
初中二年级,有个穿列宁装、讲普通话、颇有“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地理老师常常给学生们朗诵《林海雪原》、普希金或海涅的诗。对陈家琪而言,那些句子已经化为一种永恒的声音,代表诗意和理想。很快,他开始大量写诗,字里行间,洋溢着充沛的革命豪情。
1968年1月,亲历了大规模武斗的混乱、流血和死亡后,他陷入深深的迷惑,写下《如果说,你是我的敌人……》——昔日那些苦出身、会为班级一块玻璃被打碎而叹气、会背着生病的同学到处求医、邢台地震后会捐出全部生活费的同学,一夜间变成了敌人,挥舞着棍棒皮带互相厮杀,要致对方于死地!小说诗歌读多了的陈家琪,下不了手。
陕西省第二劳改支队
陕西省莲花寺石碴厂是陕西省第二劳改支队的别名,1972年底,该厂对外招工,招进一个“很能写”的人,名叫陈家琪,分在管教科当教员,不合乎必须是党员的要求。
陈家琪在那里一呆7年,因为熟读马列,理论基础扎实,被委派写公文,无数次被退回之后,他终于掌握了这种文章的奥妙。
那里关押着几百个政治犯,大部分人的罪行是偷听敌台。“广播里说,投一封信,寄些粮食给你。那时候饿呀,一封信才几分钱,他们信以为真,真写,寄到香港,3天后就被抓起来,判得非常重,十几二十年,然后就成了最廉价的劳动力。我那个劳改队,就是从山上拉石头,用搅拌机打碎,铺铁路用。像我这样的,一天最多也就能拉10车,他们得拉几十车。”
“我在监狱里看得很清楚,很多东西是假的。譬如犯人上诉,材料要通过监狱干部转交法院,但干部没把这个很当一回事,往往在抽屉里一压很久。过了很长时间,犯人问:‘政府啊(都管我们叫政府),法院有没有批复啊?’‘啊,我给你去催问。’其实还在他抽屉里压着,过了很久才转。再譬如,我们一起开会讨论减刑,说到哪个犯人可以减刑,忽然有个干部说,某某犯人反映他上工的时候哼过黄色小调。只要一句话,这刑就减不成了。没有人去调查他哼过没有,哼的是什么,是不是黄色小调。”
他思想上发生了很大变化。有一年多,因为自由散漫,他被取消坐办公室的科员待遇,每天带犯人进山拉石头。他顶着破草帽,领着100多个犯人上工,最幸福的是听一个犯人喊“抽烟啦”,大家围拢来,每人卷一根炮筒一样的纸烟。
抽烟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在“文革”的舞台上,官僚制度没有变,却把人性中最阴暗、最见不得人的东西大面积开掘出来。这不是巴黎公社,不是十月革命,而是理想在现实面前的全线坍塌。
直到今天,陈家琪还会在言谈中经常性地长叹:“我们没有办法呵,一点办法都没有。”
“把某个东西说得越肯定,越确凿无疑,虚无主义就来势越猛。因为太肯定的东西稍一松动,虚无和相对的幽灵就乘虚而入,很可能把你说的本来有价值的东西也毁掉了。大家说这个是假的,那个也可能是假的,结果导致全盘皆输,什么都不信了。”
你看,命运这东西
如果没有1977年的恢复高考,他很可能成为一个剧作家或作家;如果不是77年负责招生的人在“文革”中与他观点对立找茬取消了他的报考资格,陈家琪很可能成为复旦大学新闻系的本科生,而不是78级武汉大学哲学系的首届研究生。
“所以你看,命运这东西。”陈家琪在他位于上海东北角五角场地区的家里走动,轻轻地感叹。
他这一生都在搬家。有那么十多年,他好像总在从一个“不适宜于人类居住”的地方搬到另一个:插队时的住处,床边就是猪圈和羊圈;海南岛育种时的小竹屋,掀开被子没准就有一条大蜈蚣在等他;婚后那个不到10平方米、6月一进就汗如雨下的小阁楼。有那么十多年,跟许多中国人一样,他以为,家(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是不可能的;结婚,就是让你们不在一起的。
现在他老了,有了一个光线还算充沛的家,家里还有了每层可以放三排书的伸到天花板的书架。
一些学者对陈家琪1988年就写出《浪漫与幽默》这样的书感到吃惊,因为“其中包括了几乎所有90年代才逐渐呈现的话题”;而《沉默的视野》的上半部,则让许多哲学门外汉也被深深吸引,因为文笔和思想都很奇妙。
陈家琪保留了许多当年的物件,其中有一本软塌塌的、绿色封面的小册子,1970年代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那是他插队时写的剧本《春华秋实》,出版时已改编成秦腔,改叫《广阔天地》,演出过几十场。剧本里全是当时的行话:口号+豪言壮语,“今天已经没法看了”。
没有信任,就没法谈道德重建
——对话陈家琪
电视用大量的凶杀、战争、灾难、悲情事件吸引眼球,这些不停的刺激,让人们碰到身边真实的悲惨时反而非常麻木,无动于衷。人的情感是有限的,不能无限消耗
本刊记者 李宗陶 发自上海
一个民族没有理论思维的习惯,非常可怕
人物周刊:就从电视讲坛说起吧,您也去讲过一回,有些什么思考?
陈家琪:有些人说,各种电视讲坛会让人们去寻找《论语》、《庄子》、《史记》来看,我是不大相信的。多半是对久违了的传统的猎奇、浅尝辄止,阅读不会超过电视上讲过的内容。因为这些讲坛没有提出什么问题,没有让人产生困惑,也就不可能引发思考。大部分人也满足于“知道一点”的快餐式喂养,都很忙,没时间看书。中国常有这样的事情:写书的比看书的多。
人物周刊:有两个数据:在以色列,犹太人年均读书量达到64本。而咱们国家加上中小学教材,每人每年读5本书。
陈家琪:我注意到眼下两个事实:一个是大家都在追逐各种文化热点,一些文化人被制造成明星,媒体有这样的功能;二是对理论的关注太贫乏了。一个民族没有理论思维的习惯和爱好,是非常可怕的。整个社会弥漫着一种浅薄、单调的娱乐精神,我对这个反感透了。各家电视台都在用这样那样的选秀让人沉溺于其中,而且看样子,这股势头没办法遏制。
我老在想,电视用大量的凶杀、战争、灾难、悲情事件吸引眼球,昨天发生在美国的校园枪击案今天就呈现在你眼前,这些不停的刺激,让人们碰到身边真实的悲惨时反而非常麻木,无动于衷。人的情感是有限的,不能无限消耗。
哪怕你手握真理,也不能对他人施以暴虐
人物周刊:您分析过中国人的语言习惯对理论思维的限制:汉字强大的表意功能,得意忘言,无尽的言外之意。所以在《话语的真相》里,您得一再向人解释“为什么来海南”。如果一个人回答“我是来做学问的”,谁都觉得不可理解;而如果一个人回答“我是来当妓女的”,谁都理解了。
陈家琪:所以我很清楚,对任何一个当代哲学问题的思想者而言,要提出一套新的哲学理念、用新的范畴来解释经验,我们谁都没有这种可能。
我们可以做的就是记录、描述、思考这个时代。我现在要做的事,比较清晰的,一个是抵制刚才说的浅薄庸俗的娱乐,还有一个就是抵制遗忘——把那些经历过的、记忆中的事情,以及我们思考到什么程度,尽可能传给下一代人。我现在给学生上课,发现他们对我们这代人和上代人经历过、思考过的事情基本不知道,也没兴趣,更不要说理论问题了,只知道围着考试和就业转,我觉得挺悲哀。从我们那代人的理想与热情到下一代的现实与功利,也许是一个必然,物极必反嘛。
中国目前处在一个很特殊的、我个人认为有些畸形发展的时代。发展如此迅速,过去完全想不到的东西和事情一夜之间全成了现实。所有到中国来的人都感到很陌生,就连上海这样的大都市也是一天一个样。就说从我家到同济大学这段半个钟头的自行车路,5年里,没有一天路上不在挖啊、修啊,我都不知道在修什么,五角场拆了,彰武路动工了,小区门口架了中环线,奥运要来了,世博会也要来了,整个中国就处在巨大的消耗、变动之中,大家似乎就在为这么几个日子活着。我还记得在欧洲看到的那些小镇,几十年都是那样子,给人安宁感,而我们周围每天都在不停地变。
我们这代人,真的不希望任何动乱发生,真的很可能把现在积累的财富毁于一旦,中国历史上不断发生这样的情况。现在人与人之间缺乏信任,人无所信,心怀不满,几乎没有多少人是满意知足的,包括那些腰缠万贯的,他想着怎么把钱转移啊,也生活在惶惶不安中。而且现代社会,人似乎都变得非常凶残,压抑着的各种欲望只要有一个缺口,马上爆发出来,这是非常可怕的一种力量。“文革”时这种凶残已经表现过一次了。我真的希望这个民族能把一个戒律一样的东西摆在每个人面前,同时告诉后代:哪怕你手握真理、动机美好、人格高大,也不能对他人施以暴虐,不能以恶制恶!
大家公认的道德底线是什么?
人物周刊:现在人们的日子好多了,为什么反而会不安宁呢?
陈家琪:人的欲望一旦被调动起来,并意识到凭借自己的才能或运气可以占有更多资源的时候,他是不大肯停下来的。
这种必然我理解为命运。命运在英文中有两个词,一个是 destiny,一个是fate。Fate有宿命、命数、命定的意思,人们无可逃避,无力抗拒。Destiny也有强制的意味,民族、语言,还有海德格尔所说的天、地、人、神等等力量,将人置于一种关系当中。但也正是在种种被置于的关系中,人们才可能重新思考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关系,所以这种命运并不宿命,它在强行置你于某种关系的同时也开启了另一种可能——不全是拒绝,也不全是顺从,而是求“和谐”。
“和谐”,在我理解,就是各居其位,各行其事,各成其是。柏拉图叫它“正义”,海德格尔叫它“自由”,实际上讲的都是一种自然秩序,或理解为自然的道德秩序。政治秩序的合法性最后都可以归结为一种道德秩序。
而道德重建,就是我理解中的“最热门”的理论问题。道德问题,说到底就是人与人之间有没有信任和能不能团结。一方面我们看到现实的残酷;另一方面深感道德资源匮乏。怎么办呢?许倬云先生的《从历史看时代转移》中有两段话给我印象很深,一是他认为孔子最大的贡献就是把贵族特有的礼仪规范化了,使之成为全民的规范,当然,我要补充的是这种贵族品行在以后的岁月中失散了;二是他说,资本主义得以出现,全赖信用与资金的流通、集中,在这中间信用比资金更重要,要靠国家法律和公权来维护和保障。这一点是孔子没有想到的。信用的一个最基本条件,就是信息公开和资源共享,做不到这两点,必然缺乏信任,没有信任,就没法谈道德重建。
我们一直缺的就是一个道德的思想资源。“文革”时因为没有了宗教,没有了传统文化,又不让讨论人性问题,到哪里去寻求道德的依据?毛泽东要塑造新人,比如雷锋,我相信是真的,我们那时候都以雷锋为榜样。问题在于,这么多雷锋如何相处?
所谓“大国崛起”,你得向世界输出有价值的东西
人物周刊:在倡导和谐社会的今天,中国的命运会怎样呢?
陈家琪:有时也听到一些基于fate的论调:搞不好了。这就是完全的悲观主义了。我更愿意它是可以调整的destiny。如果人们从眼下铺天盖地的娱乐里面走出来一些,沉下来思考一些问题,情况会好得多,至少文化景观会很不一样。
所谓“大国崛起”,你得向世界输出有价值的东西。哲学先退一步,音乐、绘画、小说、电影这些经验性的东西比较容易突破,但我们有多少可以拿得出手呢?理论上,我们完全可能写出《古拉格群岛》这样的作品,但现实中我们拿不出一部《日瓦戈医生》式的小说。
眼下中国的大片,一看就是一些暴发户拍的。中国电影对细节的处理,远不如外国电影来得震撼人心。人家导演对生命、对人生、人性的认识、把握比我们高明多了——我们缺少那种爱、慈悲、宽恕和反省,那种有宗教背景的哲学沉思。
人物周刊:中国儒家传统里是有这种东西的,比如孔子反复强调的“仁”。
陈家琪:但我们断了嘛。我最近谈论的一个中心话题就是断裂,孔子规范了的贵族之“礼”、君子的道德理想断了,时间上断的,空间上也断了。历史上中国两次平民政治战胜了贵族政治,一次是秦汉结束封建制,随之也就结束了贵族的世袭制,一次是隋唐科举制度的建立。某种意义上的平等是有了,但精神层次下降了。到明代,相权就废除了,皇权开始为所欲为……到满清入关,到孙中山,到日本入侵……仔细想想这几百年里似乎又有不可抗拒的fate的味道。知书达理统统靠边站,最后就只剩下吃饱饭。中国慢慢走向现代化,理性实现着自身。但很遗憾,这种实现在我们,确实是以精神的失落为代价的。
空间上的断裂是说,人和共同体之间失去了共尊共信的东西。60年代是有的,雷锋精神、勤劳勇敢、爱党爱国,定义是很明确的,我们跟共同体是一致的,都是坚信不移的。现在没有了,共同体说什么,都要大大打个问号。
古希腊,苏格拉底向共同体的习俗提出了挑战,所以共同体要将他处死。他临死前也在反省,想回归共同体的习俗,像死前嘱咐克里同祭献一只公鸡啊等等。柏拉图心里一直就在想一个问题:古希腊共同体的原则受到了一种更深原则——个人的良知原则的挑战,当个人判断与共同体原则相违背时,共同体就不允许了。
人物周刊:所以雅典的元老们以360票对140票判他死刑。
陈家琪:对嘛。个人主义的本来意思就是个人的社会化程度越高,就越想从束缚自己的共同体(家庭、氏族或国家)中挣脱出来。孔子在为共同体设计行为标准,而苏格拉底却通过自己的理性对此类标准表示怀疑。所以,黑格尔就说,最好的就是作为共同体统一标准的正题(伦理的、习俗的)与个人主义的反题(良知的、自我判断的)的合题。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大家公认的、作为正题的基本的东西(或曰道德底线)是什么?还有没有?儒家伦理+马克思主义还足以支撑现代中国吗?儒家学说能否适应现代社会是一个问题;马克思也似乎从未设想过一个理想共同体的精神纽带问题。
人物周刊:公认的东西是有的——大街上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想多挣点钱。
陈家琪:还是没有超出对物的攫取、占有。譬如对一个女人,你最终总是希望她爱你,而不仅仅是占有她。黑格尔说过,自我意识的最初阶段表现为欲望,但欲望最后总要变成一些精神的东西,变成对欲望的欲望,譬如,性变成了爱。人是愿意为理想献身的,人也想获得承认——而被占有的物,它是不会来承认你的——我以为这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根本之一。现在,实际上是利益、工具理性在支配一切,根本就不需要任何别的理论。
陈家琪 1978年前,下乡插队、在监狱当教员,写剧本。1978年考上武汉大学外国哲学史研究生。西安19年,武汉16年,海南7年,最后落脚上海。著有《人生天地间》、《人在江湖》、《水浒传》点评本、《浪漫与幽默——反省中的哲学心态》、《形而上学的巴别塔》(合著)、《话语的真相》、《经验之为经验》、《沉默的视野》、《家》、《在国外的日子里有所思》、《哲学的基本假设与理想国》。
2007年05月22日 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