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40至60年代的造船界人士,大约都听说过我父亲“钟思”的名字。父亲出生于广西梧州一个传统的书香世家,1932年只身来到上海,转年便考入了同济大学。父亲在同济大学一直担任学生联合会大学生部的副主任,曾于“西安事变”后号召一批进步青年一起参加抗日救亡运动,并带领同学前往南京请愿。“淞沪抗战”后,国民党军队撤退,上海沦陷了,同济大学不得不南迁,本准备去金华上课,但由于当时杭州已经失守,只能紧随流亡中的同济大学,一直转入广西八步才落脚。1939年,在日军的紧逼下,同济不得不又继续西行,前往昆明。当时,我们的母亲韦韶生已在同济开始进修课程,并在广西的进出口贸易处找了工作。母亲帮助父亲在《龙州日报》觅到一份总编的工作,于是父亲利用报纸阵地,撰写社论,转载《新华日报》文章,报道前线战况,很快成为国民党追捕对象,这才辗转逃回同济大学。1939年大学毕业后,父亲正式留校任助教。是年,母亲也从南宁到达昆明,来到父亲身边,并在同济大学化学系任助教。
1940年大战急速升温,昆明人心浮动。同济大学不得不离开昆明投奔四川宜宾的李庄。此时的同济大学造船系教学人才奇缺,身为造船系助教的父亲只好挑起了迁校的重任,组织学生,把造船系不多的设备、仪器搬往四川。到李庄后,学校又派他前往陪都重庆,请民生轮船公司的叶再馥先生(时为民生公司总工程师)到同济任系主任。那时叶先生年事已高,一见到同济造船系来的教师,喜出望外,执意要聘父亲做他的助手,出任民生公司的工程师。父亲与同济有割舍不断的感情,不愿离开千辛万苦保留下来的造船系,于是向校长提出了易地就师的两全办法,获得校方批准,便奉命到重庆溉澜溪选址建校,因陋就简,就地取材,自己动手搭建房舍,不到两个月,造船系就在溉澜溪的两个草棚“教室”开课了。我们的父亲母亲也就在这个时候,在同济师生的热情帮助下结婚了。婚后,母亲赶回位于宜宾李庄的同济大学化学系任教。直到我出生后,爸爸才抽空赶回李庄,见到了他的第一个孩子。
在重庆溉澜溪,同济造船系的教室附近就是民生造船厂,叶老到造船系讲学(有时也与交大的同学一起上课),造船系的同学则在民生厂实习,实际操作木工、铸造工、钳刨工、电工、五金工等,这种边学边做的教学方法使学生的学习兴趣十分高涨。父亲也在教师和工程师这两个角色中深受卢作孚(当时民生公司的老板)和叶再馥的赏识与信任。
1944年8月,交通部拟利用美国《租借法案》(“ISM-Isase Act”)提供的经费,招一批学人前往美国进修,为战后的中国建设培训技术人才,其中学造船的只有父亲和朱淑新叔叔。
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母亲带着我随同济师生从四川回到上海。父亲结束了在美国的实习,携带着大量的资料和新技术,经过一个多月的漂泊,也辗转回到上海。返沪后,父亲继续在同济任副教授,同时兼任民生公司的工程师,并动员朱叔叔到同济大学担任讲师。但战争使学校失去了大量的设备和资料,加之资金和教材的短缺,办学条件十分艰苦。父亲他们就亲自动手把从美国带回来的书籍、技术资料编入教材,写成讲义,进行教学,并带领同学们一起制作船舶模型,提高教学效果。
1949年上海解放前夕,很多人都离开了大陆,前往香港或台湾。造船界一些有势力的人也力劝我父亲一起出去,但父亲选择了留下。
一天,父亲回家时显得特别高兴,说他在路上遇到了同济大学的同学唐英之伯伯——1942年时去了延安。从唐伯伯那里父亲知道老同学程望伯伯也回到了上海,而且还在四处打听父亲的下落。
原来,解放军进城之前,接管各大船厂的准备工作就已经开始了。在我家,大家谈得非常高兴,父亲和朱叔叔向他们介绍了上海各家船厂的情况,介绍了仍然留在上海的造船界人士。后来我才知道,父亲一直和地下党有联系,以同济大学造船系副教授和民生公司工程师的双重身份,他很容易进出船厂,所以十分了解各大船厂的情况。此后,父亲参加了军管会的工作,每天早出晚归,全身心地投入了迎接解放、接收船厂的工作。
父亲虽然离开了同济的讲台,但他时时惦记着同济的同事和朋友们,这在我的心灵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使我从小就产生了一种对同济的崇敬与向往。
我家的六口人中,有四口半人有着同济的“血脉”。由于我出生在四川宜宾的李庄,所以同济人都把我叫同济的“川娃儿”。我大妹妹于父母返回上海后,出生在我家同济大学的宿舍楼中,后又进入同济附中学习。另一个妹妹,是同济大学时期的一位保姆带大的。我们的名字和乳名是同济人起的。至今我们家还说着一口同济川娃儿特有的同济型“四川洋泾帮”。李庄则是我们一家人心中的故土。宜宾李庄大福地的古庙和老院子,上海北四川路同济大学的红楼、操场和楼北的小山,都是我们儿时的乐园,我们在那里受到了同济人的呵护,我们从小就被凝聚在老同济的氛围里。(作者:钟白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