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是金黄色,暖融融地,是旧日夕阳下父亲荷锄而归时的彩霞,是儿时母亲炕头的煤油灯光……故乡和童年,是我们这些心有千千结的新都市人难以寻回的旧梦,今夜有幸,在宝林的文字中找到了。读《此生此地》,如抚摸一件件珍藏内心几十年的爱物,让人潸然,让人把窗栏拍遍。
此中味,也许只有相同人生轨迹的人最能闻雅言而起意,揽美文而怅然……
月圆又月缺,花开又花谢,似水流年,荏苒了岁月,老去了华年,思故乡,想家园,吾与宝林心有戚戚焉。在陈仓区(原宝鸡县)教书十年后,我背井离乡先后在桂林、苏州、上海求学和工作,做他乡客已十六个春秋,恍惚间已年过不惑,怀旧和感伤似乎成了生命中的主调,想儿时的玩伴,各自都在自己的生命轨道上或幸福或不幸福的行驶着;环顾同辈好友,英年早逝者也非个位数;而父母辈,大都已满头白发,也已如秋叶般开始凋零;祖父祖母辈,大都已托体同山阿,与劳作一生的土地融为一体,个别极为高寿者,也已到了灯尽油枯的最后日子,将要化作漫天的云霓……
我们这些70后,大都已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忍受着大时代的快节奏带来地一切不舒,日日在这喧嚣的都市中挣命求存,夜阑卧听风吹雨,往事如烟,儿时的一切,故乡的一切,如潮般时时涌上心头,有几多时,心头发酸,眼眶泪转,只为那逝去的,不能再回来的旧梦。
在宝林记忆中寂静的村庄中,有吃了自己做的一碗硬面后去世的爷爷、一家人过团圆年的欢乐、三爷三婆和柿子树的纠结、我和父亲割麦、半夜里高粱地里看月亮、父亲过年敲锣打鼓,还有孤独的妞妞(她是个像沈从文《边城》中翠翠一样的小女孩)……尔后,现代科技,特别是农药和农机貌似解决了一切耕作的艰辛,但同时也摧毁了一切淳朴自然的生活,让人悲恸无助。怀旧和感伤都是源于对当下的不满意,对现实的惶惑。如宝林所言:“几十年来,村庄的面孔千姿百态也千疮百孔。大地上,成百上千的村庄在消失,变成工厂、城镇,走不到我设想的焕发光彩的那一天。在老家,川道村子的地已经开始在征,村庄已经在逐渐消失。与之相关的生活方式,几代人的记忆,也失去实物的依托。”
在老去的时光里,宝林讲述了拾黄叶时的开心与充实、为石窝配不到石锤时的苦恼、碌碡碾场的旧事、还有梦里寻祖、父亲种的离天最近的玉米、母亲阻挡父亲砍貌似枯死的臭椿树、河西面的山梁、在夜晚死去的饥饿人……“那时候,粮食一颗一颗滚圆,男人们一个一个都是男人,女人们一个一个都是女人。那时候,老人们活得安闲,孩子们活得精神。那时候,太阳和月亮是真正的太阳和月亮,星星一颗一颗都是星星,水一滴一滴都是水。那时,村里的一草一木、村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真的,活在那段明亮的岁月里没有背影。”那些年,那些事,梦牵魂绕,是珍藏在新都市人心底永远不会逝去的歌谣。村庄也充满着忧伤:爷爷去世了,大哥摔伤住院,大表哥意外去逝……招魂的唢呐,让人回肠荡气,诉说着村庄的悲凉。而生活在他乡银川的人们,背井离乡靠面皮手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顽强生存下来,含辛茹苦,起早贪黑,通过双手过上了体面的生活。
秦文化的命脉系于农业,这种寻根寻祖的意识,是农业文明孕育出来的最为古老也最为淳朴的感情。中国文化讲天人合一,道家讲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儒家讲人与人,人与自己和谐相处,在村庄中,天地人是一体的,是浑然生成的,天地使人有了依靠,人使天地有了灵气。应天顺命,守拙抱朴,这些本是被那些所谓工业时代的精英和商业社会的骄子们嗤之以鼻的活法,但是在宝林的文字中有了完全不一样的阐释。因为村庄的价值和意义不光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份珍贵的记忆,而且使我们能以一种不一样的视觉审视自己当下的窘境,疗治心灵的创伤。
20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社会转型期的种种问题和西方思潮来袭导致中国文坛上兴起了一股“文化寻根”的热潮,作家们开始致力于对传统意识、民族文化心理的挖掘,他们的创作被称为“寻根文学”。代表作有阿城的“三王”(《棋王》、《树王》、《孩子王》)、韩少功的《爸爸爸》和《女女女》、郑义的《老井》、贾平凹的《商州系列》、王安忆的《小鲍庄》、李锐的《厚土系列》和莫言《红高粱系列》等。在整个寻根文学思潮中,担任主角的是知青作家。他们曾下过乡、有接近农民日常生活的经验,于是藉此寻找散失在民间的传统文化价值。
时过35年,众多在城市中挣命的70后作家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文学寻根”,不同于那时的知青作家,“新城里人”宝林是生于村庄,长于村庄的“土著”,文集《此生此地》可以说是这一乡土寻根文学现象中极有代表性的个案,他上承三十年代的才女萧红的《呼兰河传》和沈从文的《边城》的写作风格,尽情抒发着对雍峪沟这个世外桃源无限地眷恋和怀念。《此生此地》像《呼兰河传》一样笔法灵动,情绪跳跃,可是说是一部具有散文风格的中短篇小说集,作品中的高天厚土,父老乡亲,貌似记实,信手拈来,实则已被作者极度的“主观化”,卢梭的“返回自然”的思想以及文学史上的“感伤主义”流派诸多特征全无遮拦的显现在字里行间。宝林生于斯长于斯,他对集山、水、川、塬、崖、梁、沟、洼于一体的蜀仓,对雍峪沟的人物与掌故,对光棍“疙瘩”的逸闻轶事等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充满着对逝去的美好日子的留恋。他感喟:“出了一趟门,弹指几十年的时光,就老了自己,不见了故乡。”与我最有共鸣是下面这几行文字:
今日,我再次请求你:
把一片故土还给我,
把一家子亲人还给我,
把一村庄的旧时光还给我,
把一段老心情还给我,
还给我!
卖火柴的小女孩手中那亮闪闪的火光使她暂时忘掉了饥饿和孤独,宝林的文字也使我暂时忘掉了精神上的无助和情感上的惶惑。尽管在拜金主义甚嚣尘上的今天,我们很多人被视屏和图像俘获了眼球和心智,难得平心静气地阅读,享受书香的温馨与安宁,但是,我仍然相信,从心底中流淌出来的真文字会拥有他应该拥有的知音,怀旧的歌谣永远有它喜欢的听者。(杨晓林:文艺评论家,同济大学电影研究所所长,编剧、博士生导师。上海影视戏剧研究会副会长,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剧作理论委员会秘书长。出版著作《动画大师宫崎骏》等15部,担任编剧和剧本改编的影视有45集历史剧《大秦直道》、电影《生死诺言》《先驱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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