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在山西。
阮仪三带领学生调研上海里弄。
阮仪三是扬州阮元的后代。父母都是扬州人,虽然出生于苏州,但他一直强调“我就是扬州人”。记者就古城保护等话题与他进行了对话。
1谈家乡扬州
“我是不折不扣的扬州人”
记者:您是清代扬州大儒阮元的后代,请您谈谈和扬州的渊源吧。
阮仪三:我是不折不扣的扬州人,我是阮元的后代。虽然我出生在苏州,但是父母都是扬州人,只是后来到苏州工作了。小时候,逢年过节,都会回扬州看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要祭祖。抗战的时候,全家逃难回到了公道桥。当时日本鬼子来了,我母亲怀着我弟弟,就在公道桥生了出来。我的外婆家在扬州四牌楼,我小时候经常去那边玩。父辈们引以为自豪的是我家是阮元的后代,带我去过太傅街,看过阮家祠堂,也去过阮元墓。我小时候在扬州还念过半年私塾。到现在,我说话时还有扬州口音。
记者:您从什么时候开始调研扬州古城?
阮仪三:那很早了。上世纪50年代初,我还在同济大学建筑系读书的时候,陈从周先生是我的老师,他带着学生到扬州园林测绘,保留园林资料,因为我对扬州熟悉,就带了我一起去。我对扬州园林很多了解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后来我毕业留校了,还经常和他一起去扬州帮忙。我在扬州有不少熟人,搞调研测绘的时候能帮上不少忙。陈先生几乎保留了扬州园林所有资料,非常珍贵。
1980年以后,我做了讲师,我就选扬州作为学生的教学课题与毕业设计。我有一个亲戚当时在扬州城建局做领导,很多课题都是他给的建议。仁丰里、教场、东圈门、小秦淮河、何园等区域,都做过保护和发展规划。当时我和学生利用暑假时间到扬州调研的时候,还义务做过扬州几个招待所的规划,萃园、珍园、石塔几个招待所都是我们做的。
后来,扬州东关街、东圈门、教场、何园等保护规划我都参与了。
2谈扬州古城
瘦西湖景观保护全国最好
记者:您对扬州古城保护评价如何?
阮仪三:从全国来看,扬州古城保护整体上是做得比较好的。古城的格局基本留住了。扬州的明清古城,很早划定了保护范围,没有大拆大建。没有“开膛破肚”式的大开路。即使横穿古城的文昌路,也是小心翼翼的。古城里的建筑高度也得到了比较好的控制,古城基本没动,厂房都在外围。扬州漆器厂、玉器厂等工业企业都在老城区外围,基本没有过多破坏老城区风貌。在扬州的古城区,没有钢硬的现代高层建筑、没有过多拓宽的柏油大道、没有不伦不类的广告牌,古城风貌比较完好。
你看扬州的城墙遗址保护得就很好。东门遗址,从地下挖出来的老城墙,上面做好防护,就那样保留下来,并没有在原址上重砌,南门遗址也是这样。让人们真切看到了城墙遗址的样子。
记者:听说您很赞赏瘦西湖的景观环境保护?
阮仪三:扬州古城保护我最为赞赏的是瘦西湖,在中国所有的城市风景区中,瘦西湖的景观环境保护得最好。我曾经写过文章:“在其四周极目四望,没有高楼大厦,没有烟阁水塔,没有广告牌和大标语。一汪碧水,湖光旖旎。那长堤柳丝低垂,芳草茵茵;那朱栏一字的虹桥,衣香人影,那白塔,不是喇嘛教的信物,却是造风景的点缀,那五亭桥,十五个相通的桥洞,水波掩映。”
对瘦西湖地区,如果没有严格的保护与控制,就没有今天瘦西湖这样美好的风光,也没有二十四桥景区的延续与再现,这是扬州人的高明。可以这么说,乾隆皇帝当年在瘦西湖看到的景致,今天现代人还是一样看到了。每次在外演讲,提到城市景观环境保护,我就建议他们学学瘦西湖,这一点扬州做得比杭州好,你看杭州西湖周边,很多高层建筑,把原来的意境都破坏了。这一点,扬州人是有远见的。
3谈古城保护:整旧如故,以存其真
记者:您的古城镇与古建筑保护核心思想是什么?
阮仪三:整旧如故,以存其真。旧的东西要原样留存,保持原貌,并且要有历史岁月的痕迹,能够反映建筑自己的身份,具有可识别性、可读性、原真性、整体性、可持续性。比如你看到的现在的古希腊、古罗马遗迹,看到的其实都是废墟,但都是原样留存,不虚假。
简单来说,我是一个老人,你是一个年轻人,你可以让我延年益寿,但是不要搞返老还童,那不是真正的我。对古建筑原样修复前,要进行认真细致的考证,了解古建筑在历史上的模样,历史上的建筑材料,这样才能整旧如故。比如古建筑的修复,要找到当年的砖头,用当年的建筑技艺来修复,而不是用现代的材料,现代的技艺来仿建。那样很容易就搞成了“假古董”,悲哀的是,现在那种假古董越来越多。
记者:有一种观念现在很普遍,保护历史文化古城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发展旅游,开发地方经济新的增长点。您认为,古城、古镇、古村落保护的根本目的是什么?
阮仪三:保护的根本目的是传承我们中华民族优秀的文化遗产。比如丽江古城,它的建筑都是中国传统的木构体系,历史上经历数次大地震,木结构巍然不动,基本完整留下了城市历史风貌。这就是中国传统建筑的精华,一直到今天,延续了建筑的风貌与特色。再比如中国传统民居,从北方的四合院,到了云南、贵州,传统民居都有天井的设计,这是非常符合人体健康的,但是这种设计现在都抛弃了。
传统中国,每个城市,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特色与美感。比如扬州街巷与北京胡同就不一样。从何园到小盘谷那一段巷子,九曲十八弯,每个曲折处都有一口水井,这是古代人生活的美好场景,这是属于扬州的特色。再比如仁丰里,鱼骨式街巷,反应了扬州过去是富庶之地,很多有钱人住在巷子顶端。我国过去的城市风貌各有特色,虽然都是木构架、瓦屋顶,但形式各有区别,北方显得厚重,南方就空灵轻巧。再加上城市中的地形起伏、河脉水系,所以每个城市的布局都会顺应自然,形态各异。住宅的基本单元是合院式的,但绝不会千篇一律。这些都是中国建筑优秀的传统文化。
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是中外文化交流的重要内容,在历史上留存,如果不很好地保护,不很好地研究,很可能就在我们手里断掉了。所以留存的目的要进一步地很好地利用,留存了历史城市原来的机理,原来的风貌,原来的特色,原来的建筑物,就为了我们建设一个新的城市,建设有中国特色的,有地方特色的城市留下了基础。
记者:您在多个场合强调,保护古城镇与现代化发展没有矛盾,这个怎么理解?
阮仪三:保护古城镇与现代化,保护古城镇与政府主导的城镇化建设之间没有矛盾,保护是为了更好的发展,拆旧城建新城,大拆大建,千城一面,那是简单的经济增长,是忘本的现代化,走不远。
到欧洲城市去看看,你就会发现,很多古城镇都留了下来,现代化水平也很高,整个巴黎市中心有100万人口的区域完全是座古城,香榭丽舍大街保留了相当于中国明朝那个时候的原貌,但丝毫不影响巴黎的创新活力。我们的苏州城,古城保护做的是全国很好的,古城保护与城市经济发展没有矛盾,现在苏州经济发展的多好。
4谈制度改革:希望国家立法保护古城镇
记者:不少古建筑,有学者在呼吁保护,但是找不到人出钱,学者也没有钱,只能眼睁睁看着它逐渐破败。
阮仪三:欧洲很多老房子得以保留到今天,就是因为经常修复。但是我们中国很多老房子,都是属于国家的,跟个人没关系了。如果政府觉得没有经济效益,就选择不修。这政策是有问题的。原来都是一家一户的,我小时候,一到梅雨季家家都修房子,一刮风了,家家修门窗。
记者:那么我国古城保护制度安排上,有法律可以依据么?
阮:中国保护古城镇的政策、法律到目前为止基本是空白,保护古城镇基本无法可依。《文物保护法》只保护列入文物保护的保护对象,没列入“名城”和“名镇名村”的,很难保护。目前地方政府立法,仅有上海、武汉几个城市出台了保护历史风貌区的法规,但这些法规实际执行性不大。希望国家尽快出台保护古城镇的政策、法律,预算中要为古城镇保护列出专门经费。记者 刘冠霖
他人眼中的阮仪三
不断探索“三位一体”保护
中国科学院院士、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郑时龄教授:
阮仪三教授和他的文化遗产保护团队长年奔波在全国的城镇乡村,抢救和保护了众多珍贵的文化遗产,不断探索着文化遗产保护与居民生活质量改善,以及城乡社会经济发展三位一体的保护途径,取得了一大批得到国内外认可的研究成果和实践案例。
成都市武侯区政协副主席蔡振雄:
十个指头按不住全部,但抓住一个是一个。在名城保卫战中,阮先生其实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因为很多支持阮仪三的声音,先是被污名为“杂音”,然后是被消音了。这么说来,你我实在有必要多多发出“杂音”——有德之人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孤单,因为哪里都少不了声气相求的同道中人!
记者手记
姜桂之性 老而弥辣
“那些只顾GDP发展,乱拆文化遗产的官员,是很反动的啊!”谈到一些地方官员对待古城遗产的态度时,阮仪三突然伸出了手掌,在空中猛抓了一把,让我吃了一惊。
对阮仪三先生的脾气是早就有所耳闻,当面与官员顶撞,冲着地方官说“要修路,就从我身上轧过去”,这些传言大多所言不虚。阮先生今年已经80岁了,这个岁数,照大多数人的活法应该是看淡世事、平淡从容了。可是阮仪三偏不,面对那些肆意破坏传统文化遗存的人,他依旧会愤怒地表达出自己的意见。
姜桂之性,老而弥辣。这位80岁的老学者,在古城保护上依然保持着他的真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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